老黑帶着一個少年,正在後園中整治草木,此時天天漸漸轉暖,有些草花樹木,需要重新嫁接修枝,他年紀老了,唯一的樂趣,便是在這後園中整治花草了。
張守仁看他神情投入,正在修整着一壟葡萄枝架,心中甚覺抱歉,卻又不能以實情相告,心中委實難過。正躊躇間,卻見老黑身邊蹲着的少年,卻不是那王浩是誰。
他當即斥責道:“王浩,你不在學裡好生學習,跑來這裡做甚?”
王浩尚不及答,老黑已經瞪大雙眼,向張守仁道:“怎麼,小皮猴子來陪我,你又不樂意?”
他此刻的神情,宛若一個護着孫兒的爺爺,張守仁看的又好氣,又好笑,只得陪着小氣,向他道:“我訓他,也是爲他好。”
老黑還欲再說,王浩卻站起身來,落落大方的向張守仁施了一禮,然後方道:“山長,學生能來此地,是因爲胡學正下了令,學堂暫時停課,命人各自回家收拾,準備在城外的校場集合。每個人給了半天的假,收拾衣物,和家人道別。學生在此別無親人,只得來尋黑爺爺話別。既然山長不悅,學生這就告辭。”
張守仁見他舉止大方,雙目炯炯有神,黑漆漆的雙眼直視自己,並沒有絲毫的畏怯與不安。他心中歉然,自己面臨大戰,心情不安,卻將怒火發在這個少年身上。
況且,適才的神情舉止,與去年在那營地中見着的王秀一般相同,只是無論如何,自己當時也看不出來,那個瘦瘦小小,說話動輒臉紅,聲音秀氣好聽的男子,竟是一個姑娘家假扮。
他微笑道:“好了,適才我也是誤會,以會你耽擱課業,跑來撞木鐘。”
拉着王浩坐下,向他溫言道:“你也別怪我誤會,你以前確實是經常如此。不過,我聽說你的身體越發強壯,武術騎術射術,都有很大的進步。至於兵法佈陣,沙盤推演,更是學堂裡最爲優秀的一員。如此一來,我也爲你高興。你以後有空,可以常來,不妨事。”
王浩心中歡喜,張守仁是他的心中偶象,最爲敬佩之人。以前還只是傳說中聽人提起,這半年多來,在穎州見張守仁處斷公務民政,操練軍士,演習陣法,上馬管軍,下馬治民,竟是無所不能。他不過是一個少年,少年人又如何不敬佩這樣的英雄人物。只是歷次來張府中探視,竟是再難一見。張守仁不是巡視四方,就是忙到沒空見他這樣的小人物,只得尋了老黑,閒話家常。初時不過是敷衍老人家,此時爺孫兩卻也當真有了感情,隔幾天不見,便是想的慌。張守仁此時的話,等若是給他開了一張最高級別的通行證,他如何能不歡喜。
少年心性,很難隱藏,他心中歡喜,臉上便帶出笑容。張守仁坐他對面,見他神情如此,自己心頭也是一陣喜悅。
算起來,不到十年之前,他也不過是王浩這樣的年紀,便投身行伍,從最底層的小兵幹起,沒有人照顧,沒有金錢賄賂上司,所有的苦活累活,他都得去做。燒火做飯,打掃營房,掏洗廁所,髒活累活,全是當時尚未發育完全的張守仁來做。幾年歷練下來,若不是胡烈賞識於他,慢慢提成隊正,只怕現下的他,還是襄城的一個尋常小兵,每天操練,苦不堪言。
張守仁不好女色,不愛綾羅綢緞,不喜豪宅古董,正是因爲那一段悲慘的記憶和辛苦之極的歷程,在他心中歷久彌新,很難忘懷。
“你身體可真是健壯多了。剛來那會兒,還誇嘴說,自己是將門之後,自幼習武,打熬的好身體。結果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張守仁歪着頭看了半響,見王浩將胸前挺的筆直,幾塊鍵子肉凸顯出來,心中甚覺好笑,屈指在王浩胸前一彈,只聽那王浩慘叫一聲,急忙將胸一縮,再也不敢賣弄。
老黑在旁看了,不禁大笑道:“小皮猴子,守仁他拉的是三百斤的強弓,一柄投槍在百萬軍人直取上將人頭,你在他面前顯擺你那小身板,可不是自取其辱麼。”
王浩又驚又羨,看着張守仁粗黑焦黃的手指頭,羨道:“山長是怎麼練的,學生也當真是自幼學射,怎麼沒有這麼厲害。”
張守仁淡然一笑,答道:“我每天要用手指插黃豆,少說過千次,不管鮮血直流,還是潰爛發炎,都不停止。再有,指上吊上沙袋,屈指練習,沒有一天停息過。再有,還要每天拉弓幾千次,力道大小不一,鍛鍊手感力氣。我記得,那時候我每天只睡三個時辰,除了習武,還要閱讀兵書。”
他見王浩聽的目瞪口呆,又道:“小子,不要看我有今時今日,好象是上天所賜一般。我常聽人言,這張守仁打仗全憑運氣,若是不然,必定如何云云。”
他面露譏誚之色,笑道:“自身沒有實力的話,機會落在頭上,又能如何?”
“是,山長教誨的事。今日此事,學生畢生也不敢忘。”
“只盼你當真明白纔好。”
“是。”
兩人正說間,老黑卻聽的不耐,向張守仁道:“你巴巴的跑來,就是爲了教學生麼?”
王浩到他身前,嘻笑道:“黑爺爺,山長也是爲了我好,學生很是感激的。”
老黑摸摸他頭,笑道:“我如何不明白。只是這教學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和你說的多了,你想的多了,反而不美。”
張守仁被他提醒,倒是想起來意,因笑道:“我過來時,吩咐人做了飯,料想你也沒吃,所以來尋你一起吃飯。”
他躊躇一下,終於道:“老黑,大戰將起,你隨我一起往軍中去。要安全一些,有什麼要收拾的,可以收拾齊整,明天或是後天,咱們就動身往第一軍去。”
老黑詫道:“你打你的仗,我自在家中照顧,你帶我一個糟老頭子,到前線做甚?”
“這個你不須管,總之讓你過去,也是爲了你好。”
“難道穎州危險?”
“倒也不是特別的危險,不過,防患於未然麼。”
老黑呆了半響,終於放下手中泥鏟,苦笑道:“好罷。反正你纔是這個家的主人,縱是有啥破損,心疼的也該是你!”
他這話,近似於賭氣。張守仁哭笑不得,只得又好言相勸,到底拉得老黑與王浩一起,三人離了此處。一起用了晚飯,老黑在吃飯時長吁短嘆,唯恐自己的庭院受到損傷,張守仁無奈,只得拿話安慰,待吃完飯,額頭上已經全是汗珠,感覺比軍議還要累些。
好不容易將老黑安撫歇息了,他與王浩二人,一起出門。出得門來,已經是滿天星辰,一股涼風撲面而來,使得二人精神一爽。
“好了,你去吧。我還要校驗沙圖,調配軍隊。你跟隨胡學正好生躲着。如果需用時,也會讓你們拿起刀槍,與敵拼鬥的。”
少年人,哪懂兵兇戰危,聽說他們可能也有仗可打,王浩興奮非常,當下向張守仁拱手一禮,大聲道:“是,學生一定不負山長的厚望。”
“嗯,你還是要多加小心。”
張守仁看他一眼,見他渾不在意,只得嘆氣道:“你姐姐,就要救出來了。我估計,這一戰打完,你們必定就能姐弟重逢。”
王浩這半年多來,一直朝思暮想的,便是擔心姐姐的安危。什麼問名,納采,定禮,然後過門,最多也就半年光景。以姐姐的性子,若是真的要捱到上花轎那天還沒有轉機,必定會千方百計,自尋了斷。他經常午夜夢迴,嚇的全身出汗。他多次想當面質問張守仁,只是在張守仁的積威之前,又哪敢口吐滿之辭。況且,當日張守仁早有明言,他說話一字一諾,斷然不會哄騙自己。一直待到此時,方從張守仁口不聽得姐姐的消息,大喜之下,也不顧不得許多,當即轉回身來,盯着張守仁顫聲道:“山長,你說的是真的麼?”
要是以前,張守仁必定斥他無禮,此時竟無心於此,只拍拍他肩,笑道:“我何曾騙過人,什麼真的假的,真是孩子話。”
說罷,灑然而去,只留下王浩在原地發呆。半響之後,方纔歡呼大叫,快步而出。
自這日軍議之後,整個六州之地的飛龍軍士,已經全數動作起來。最高一級的軍議細節,普通中下層軍官,自然不能知曉,只是兵力部署,駐防的地方,卻是瞞不了人。五六日後,穎州駐軍已經形成了一個尖銳的三角形狀,張守仁自將第一和第二兩軍,是這個三角陣形的首端,而吳猛的突騎與李天翔的第三軍,則互爲兩翼,護衛着張守仁的身後和穎州的安全。
就在飛龍軍動作的同時,史權與張弘範安插在穎州境內的細作,也將這個消息迅即傳回到自己主帥的案前。
穎州雖然嚴查奸細,導致北方和唐鄧方向的來人,都很難在境內如意行動。只是不論如何,也無法完全禁絕商業上的來往和雙方居民的親友間的探訪。如此一來,只要有心人想想辦法,還是可以得到飛龍節度統管下所有城市和駐軍的情報。
自然,這些東西只能是流於表面,需要將情報歸納總結,從千絲百縷的小動作中,分析對方的動作到底爲何。
張弘範,此時人近中年,正是人一生中精力最好,體力和腦力最充足與發達的時候。他鎮守北疆多年,還是在拖雷大汗當政時,便已從軍。
自拖雷、蒙哥、到現下的忽必烈兄弟爭位之前,張家一直是巍然不動,穩如泰山。不管是哪個大汗繼位,總歸繼續向蒙兀人效力便是。好比是勤懇看家的狗兒,主人總會賞點吃食給它。是以自從當年張柔歸順成吉思汗以來,張家的實力越來越大,地位也是越來越多。
只是自從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位時起,張弘範這個現任的張家家主,就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兩難境內。
論起在蒙兀諸王中的影響和支持率,忽必烈遠遠不如阿里不哥。論起軍事實力,阿里不哥得到了草原上諸王的強兵,還有其餘幾個汗國的支持,再加上得到了前任大汗蒙哥的怯薛兵,絕對實力,要遠在忽必烈之上。而忽必烈用以與阿里不哥爭雄的,除了他手中的十個不到的萬人隊蒙兵外,便是北地與中原各地的漢軍世候軍閥的支持。
與阿里不哥等人相比,忽必烈一向重視漢地,信儒臣,敬漢將,待之如同心腹手足,各漢臣漢將,原本在蒙兀大汗前如同豬狗一般,不過是被呼來喝去的奴才。倒是這忽必烈,自從受命經略漢地以來,種種措施規矩,已經慢慢漢化,隱隱然,有建立一個類似漢人王朝的希望,在各人眼前萌生。
張統範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公然決裂,兩邊既將開戰之前,很是思謀了一番。想來想去,只覺得那阿里不哥輕視漢人,自己就是投靠,也比不得一個普通的蒙兀宗王讓他重視。還不如投向重視漢地漢軍,一心要建立繼承中原法統的忽必烈一方,將來做一個開國功臣,名垂青史,必定是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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