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樹木飛馳而過,胡蝶蘭的目光定格在窗玻璃上,那裡有一張淡淡的面孔浮現,他調皮地笑:“小蝴蝶,你來看我啊。”胡蝶蘭將五指分開貼在玻璃上,唐小青的臉倏地變透明消失了。
斜對面坐着一對母子,小男孩不安分地跑來跑去,唱着走掉的歌,做着奇怪的動作,乘客們都在笑,跑到胡蝶蘭這裡,撞翻她桌上的礦泉水,“嘭”地砸在她膝蓋上,小男孩怯怯地站在那兒看胡蝶蘭,然後跑到母親懷裡拿了一包餐巾紙過來:“姐姐,你不要哭。”
胡蝶蘭機械地回過頭,眼神毫無焦點,小男孩拿着紙巾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又嫩又小的手掌帶着奇異的溫度:“姐姐,你不要哭,告訴你一個秘密哦,”他爬上胡蝶蘭的座位,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我沒有爸爸,我就不哭,媽媽說,哭的人不是男子漢,姐姐,你不能當男子漢了。”
胡蝶蘭往男孩母親的方向看去,她對着她,優雅地點頭微笑。
小男孩拿了一個口風琴,綠白相間:“姐姐,我給你吹首歌吧,我剛學的哦,媽媽教我的。”
很輕快的旋律,很老的兒歌,《小小姑娘》,胡蝶蘭聽着聽着又落了淚,轉頭看窗外,太陽被烏雲遮蓋其中,好像要下大雨了。
胡蝶蘭問詢了好久纔在一處偏僻的房屋前停下腳步,沒曾想唐家會遷來這樣一個偏遠的海邊小鎮,寥寥幾戶人家,看到有外人來紛紛擠到前頭看熱鬧。唐媽媽見着胡蝶蘭,盛滿水的臉盤扣到了地上,她顫巍巍地伸出手:“蝴蝶,你來看小青啊?”
幾年不見,唐媽媽竟老了許多,皺紋爬上原本風華絕代的臉,掩蓋了她從前的光芒,稀稀落落的頭髮變得花白,身材瘦削如干材,步履闌珊,跨進大門,一口棺材正對着門口,上頭懸掛着一張黑白照,相片中的唐小青一如當年的模樣。胡蝶蘭每往前走一步,心就下沉一米。她不恨了,她不怪了,所有的事不過是過往雲煙,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可爲什麼直到他死了,她才懂得這個道理,爲什麼直到有人從你身邊離去,才知道從前的一切多麼值得珍惜,那些仇恨多麼微不足道。棺材旁跪着一個女孩子,年紀和胡蝶蘭不相上下,聽到腳步聲,擡頭,一雙眼睛盈盈如星,聲音也清脆好聽:“謝謝你來看他。”
唐媽媽抓住胡蝶蘭的手上下摩挲,老淚縱橫:“難爲你跑一趟孩子,難得你還惦念着他。對了,”唐媽媽走到隔壁房間捧出一本相冊給胡蝶蘭:“這是小青讓我給你的,還有這個磁帶。”
胡蝶蘭拿着沉甸甸的相冊坐在沿岸的椰樹下,翻開,滿是唐小青與她的合影,中間一處裂縫,像是剪掉了又重新粘貼上去,胡蝶蘭淡淡地笑。校慶的合影,畢業的合影,家門口草坪上的合影。吃生日蛋糕時臉上被塗了厚厚奶油的唐小青,臉上被畫了烏龜的唐小青,籃球比賽時的唐小青,滑冰的唐小青。眼淚撲簌而下,海風帶了腥鹹的味道撲鼻而來,胡蝶蘭好像看見唐小青在沙灘上堆城堡的身影,還對她招着手,說胡蝶蘭,小蝴蝶,我們一起。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邊,帶着濃重的菸草氣息,胡蝶蘭略微回頭,何俊蛟望着她笑,她也笑,眼淚止不住地落。
“你哭起來可真醜啊植物人。”
胡蝶蘭說:“何俊蛟你永遠都是這麼損人嗎?”
“你的心口已經千瘡百孔,還在乎我多扎那一針嗎?我是讓你越打擊,越成長。”
“你才千瘡百孔呢,你們全家都千瘡百孔。”
“喲,”何俊蛟稍稍彈着漫出一截的菸灰,“還能罵人,看見我這帥哥什麼傷都能痊癒哈。”
“見過自戀的,沒見過你這麼自戀的。”
何俊蛟笑,緊繃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飛揚的桃花眼更上挑了:“我見過比我還自戀的,但沒見過我這麼謙虛的。”
胡蝶蘭便低着頭傻笑,笑夠了揚揚手中的磁帶,“何俊蛟,你的車能不能借我用一會兒。”
“胡蝶蘭,我想着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再也不要見到你,如果有一天,你聽到我說的話,那就說明,我先你一步送死了。”唐小青低沉沙啞的聲音自喇叭中傳出,亦真亦幻,胡蝶蘭笑着咬住了脣,“胡蝶蘭,我真恨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走到這一步,如果不是你,我們家現在還過着安生日子,如果不是你,我們現在還手牽着手上大學,回老家,我恨透了你,可是這麼多年,我沒有一天能忘了你。午夜夢迴,你的歡聲笑語充斥着我的腦海,這麼些年,你就不能放了我。呵呵。”唐小青低迴地笑,胡蝶蘭臉上的淚一串一串,她說是,如果不是我,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小蝴蝶,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你說,人,是因爲愛有恨,還是因爲恨有了愛。你說,爲什麼我就忘不了你,我可真恨你,我搬來這麼遠的地方還是不能忘了你,我真是沒用,真沒用。記得那時你在我家看張愛玲的《十八春》,你說你最愛裡面一句話:世均,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當時笑你傻,笑你矯情,胡蝶蘭,我到現在才知道,顧曼楨說出這樣一句話心境有多荒涼,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有些東西錯過就真的回不去了,比如時光,比如你和我。胡蝶蘭,如果一切還來得及,我是說如果,你還會選擇我嗎?選擇站在我身邊,陪在我身邊。呵呵,我一直覺得世界上只有我最傻,可有一個人比我還傻,你說我一個監獄裡面出來的人她看上我什麼了,老巴着我不放,等哪天你給我好好說教說教,她一個大姑娘,老窩在單身男人家裡像什麼樣。祺祺是個好姑娘,我對不起她,胡蝶蘭,你有沒有發現,她的眉目,像極了你,我看着也像,一顰一笑,都像。胡蝶蘭,你記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唱歌給你聽,最後一次,以後都不會了,所以,你給我記好了,記住我的聲音,永遠都不要忘記我,拉勾上吊......”胡蝶蘭顫抖着翹起左手的尾指,輕聲說一百年不許變。“胡蝶蘭,我要給你唱的歌,叫《我願意》,長這麼大了,我也該矯情一次,我的聲音不難聽,我比陳曉東唱得好聽......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默裡,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裡,喔,想你到無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的告訴你,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爲你。”胡蝶蘭對着天空很不客氣地哭了,她以前總聽唐小青說,想哭的時候擡頭看,眼淚就流不出來了,想哭的時候,擡頭看看天空,上面都是他的笑臉。
“唐小青!唐小青!唐小青你給我回來!你憑什麼說死就死!你說這幾句爛話你以爲我就會原諒你了,我要聽你當面跟我說,我不要聽這個虛假的聲音,唐小青!唐小青!唐小青!”
胡蝶蘭歇斯底里地吼,何俊蛟站在車外摟着她的肩膀,她的眼淚浸透了他的白襯衫。
“16歲以前,我家和唐小青家住在同一片路上,你不知道以前的居民區,路與路之間都是用石子鋪切成的,他家在那頭,我家在這頭,我們上同一個幼兒園,放學晚了,或者等不到我爸媽來接我,他爸爸會把我接到他家吃臘腸,他也在週末到我家看電影,蹭飯吃。我們那裡的人說,我們倆好得就差穿同一條褲子,以後長大了兩個人結婚算了。我還記得那時候他拉着我的手說我長得醜配不上他,我抓着他的手就是一口。”何俊蛟燃一根菸,默默地聽胡蝶蘭說着,偶爾回頭看她一眼,又馬上把目光收回去。“直到那年的中考,他帶着他爸老闆的兒子找到我,讓我去盜取年級主任,當時是初中老師的我媽媽那裡的答案。我爸和他爸在同一個工廠,他們面臨被裁員的危險,只要能讓那老闆的兒子考上本市的重點高中,他爸許諾可以留下他們。我拒絕了,如果被學校查出來媽媽會被驅逐出教育界,憑着這點私心我就拒絕了。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我一定會把答案給他,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媽媽得了癌症需要開刀,需要很大一筆錢,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答應他的,都是我的錯,我錯了。” 跑車外堆滿了菸頭,何俊蛟騰出一隻手輕輕拍着胡蝶蘭的背,微微的力度,傳遞着他的關切,“中考結束成績公佈,老闆那不學無術的兒子連上職校的分數都不夠,他一氣之下把我們的爸爸遣回了家,我真的不知道他爸爸那麼需要這份工作,我真的想不到他會當着我和唐小青的面從居民樓上飛下來。他的腦袋和身體摔得支離破碎,鮮血潺潺流了一地,眼睛到死還是睜着的。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唐小青看我的眼神,憤怒和仇恨堆積在一起。畢業晚會前一週晚上7點,我從外婆家回來帶了炒年糕給唐小青吃,他好多天沒有吃東西,我很急。沒想到,他帶着4個社會上的小混混截住了我,他們扒我的衣服,天氣很熱,我只穿一條裙子,他們的手肆意在我身上流連,唐小青站在人羣之外冷眼看我,還拿相機拍下一切,我以爲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完蛋,後來,一個人出現,救了我。我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我以爲只要我忍着不說,唐小青對我的恨就會少一點。我真的是想不到,他會在我們家飯菜裡投毒,爸爸媽媽還有我,我們三個人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媽媽的下ti不斷有血流出,是爸爸,爬到了門口,叫來了鄰居。後來,媽媽肚子裡的孩子沒了,還患有輕微的精神病,在那之後,我們搬家了。”胡蝶蘭看何俊蛟一眼,“覺得我可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