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君早朝,羣臣議事。廟堂不過是是非之地,紛爭起於此,塵埃亦落於此。
本着“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的心思,風歸影裝出一副惶惶然的樣子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微臣無能,雖將敵寇趕出北疆,仍不免議和,實在有損我寂國聲威!微臣辜負皇上聖託,望皇上賜臣一死,以消臣罪孽!”
“既然鎮北大將軍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依微臣愚見,皇上還是成全他吧。”金絡首先發難,惹得家族勢力成員紛紛側目而視。金絡對此視若無睹,在他心裡,沒有什麼比將風歸影這顆眼中釘出之而後快重要。
“金副統領這話說得對。微臣此去,孤魂留北疆,與凌國對戰的重要任務可就要交託大家了。”風歸影心中狠狠罵了句“蠢才”,用袖子擦擦通紅的眼睛,涕淚橫流,“諸位同僚可要同心協力守衛北疆,莫要辜負了微臣九泉之下的期望。”
聽了他的話,朝廷上的武將無不瑟瑟發抖:風歸影這話是在威脅他們。鎮北大將軍死了,肯定要有人被派遣到北疆那個沒有油水撈的鬼地方——他們不知道風歸影收繳戰利品隱瞞不報,奇珍異寶比他們全體珍藏加起來還多。何況沒有風氏這麼大的後臺,哪個倒黴蛋敢說自己可以與凌國交鋒百戰百勝?萬一不小心把北疆丟了,搞不好可就成了抄家滅門的罪行。
“末將愚見,若以一戰定生死,末將也就沒機會站在這裡跟諸位同僚議事了。”跟上次一樣,鎮東將軍壽南山被風歸影的“深切責任感”所折服,首先出列,“何況鎮北大將軍根本沒有戰敗,不過是簽訂合約,沒必要過多追究。”
風歸影擦了把眼淚,更是淚眼婆娑:“微臣辜負皇上聖託,罪該萬死。壽南山將軍你就別阻止微臣了。你一個人的心意是沒辦法打動我的決心的!”
風歸影話語裡意思明顯:鎮北軍那三位軍官,左僕射大人,翰林院修撰湘廣陵大人,還有在場的各位不想惹麻煩上身的武官,難道你們不該用衆人的心意來動搖我的決心嗎?
這話一出,八桂,豐年瑞,水雲遊還有湘廣陵紛紛出列:“皇上,鎮北軍議和的事情,我們所有鎮北將士皆有參與。若要論罪,請皇上將我們一同論處!”
金絡冷哼一聲:“湘大人好像忘了一件事情吧——你不是鎮北軍的成員。”
湘廣陵狠狠瞪他一眼,金絡也不在意,別開臉當作沒看到。
看得鎮北軍首先表態,連個小小的推舉試狀元也抓緊機會在皇上面前表現一把,戍守各地邊疆的將領逮住機會,齊齊拜倒:“請皇上赦免鎮北大將軍。”
金絡大怒,卻又毫無辦法。他的目光正對上安陽郡王無可奈何的眼神,耳邊突然傳來了太子沉穩如水的聲音:“風大將軍涕淚橫流,想是悲切得很。這件事,還請皇上聖裁。”
金絡恨得牙癢癢:又是太子!風歸影又可以脫身了!
風聽雨也施禮,沉聲道:“還請皇上聖裁。”
風歸影順從地伏倒在地,只剩模糊不清的嗚咽聲低低傳來。不知情者還在納悶:不過是沒打勝仗,鎮北大將軍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用得着淚流滿面麼?只有太子殿下心中一片清明:風歸影那滿臉的淚水全然不是因爲悲切,而是風府廚房裡慘烈犧牲在他衣袖上的洋蔥造成的。伏倒在地的風大將軍現在不是在哭,而是在偷笑。
皇上對於風歸影彤雲關議和一事毫無慍怒,反而排除朝廷非議,好言安慰:“聽聞愛卿身受重傷仍不忘收復失地,朕甚欣慰。打仗豈有必勝之說?愛卿衆卿家亦莫要以此做文章了。”
這一句極具權威的安慰使得早朝之上無人發話,金絡也不得不將早準備好的誹謗之詞全書吞回肚子裡。風聽雨對此自然是十分滿意,太子毫無表示,甚至渡江雲等人也紛紛高呼:“皇上英明!”
風歸影這才緩緩擡頭,淚眼朦朧地拜謝:“罪臣謝皇上聖恩!”
但他明明白白感受得到,皇上望向自己的笑容很不尋常。
他不明白皇上笑容中的含義,不明白皇上爲什麼不趁這個千載難逢的將自己的實力削弱?而他含義叵測的笑容,更令風歸影無端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
後面到底議論什麼,風歸影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能在早朝後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望向湘廣陵,看着那人彆扭地轉過頭,一旁的水雲遊豐年瑞雙雙擠眉弄眼,捂嘴偷笑。
風歸影剛想迎上去擋住湘廣陵的腳步,一陣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歸影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風歸影的腳步一滯,擡眸一看,果然看到華清淺身穿一身緋色綢緞長袍小跑過來,長袍上綻放的金絲牡丹富貴逼人。他蹙眉道:“清淺,我有要事。”
“哼!你每次都說你有要事,這不是當我娃娃哄麼?”華清淺惱怒地嘟長了嘴,抓着他的手死死不放,“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就得陪我。”
看着湘廣陵目無表情地在他們面前走過,風歸影只覺心下一寒,一句救命話語脫口而出:“雲遊,你過來.”
水雲遊屁顛屁顛跑過來,雙眼閃爍着奇異的光芒:“清淺,走,我帶你去買冰糖葫蘆。”
“不要!我就要歸影哥哥!”
湘廣陵腳步一滯,回身冷冷一笑:“安陽郡主都說了非你不要,鎮北大將軍還不趕緊去陪她?”
未等風歸影回話,她已經拂袖遠去了。
風歸影只覺頭皮發麻,一陣寒意襲上心頭,他佯裝嚴肅,語重心長地安慰華清淺:“清淺,我真的有要事,是太子殿下找我……”纔怪!太子現在敢找我,幕僚還不惱怒得把我剁成肉餅煎着吃?
一聽是自己那位嚴肅的表哥,華清淺雖然不甘,卻不得不有所退讓:“這次雲遊哥哥陪我,下次歸影哥哥不許走掉的哦。”
風歸影的身影已經在他們面前消失不見了。
“咦,歸影哥哥呢?怎麼不見了?”
“將軍說過,打擾別人談戀愛是會被馬踢死的啦。”水雲遊樂呵呵地從兜裡掏出一串翡翠手鍊,將之攤開在掌心,遞給四處張望的華清淺“看,這是我送給你的。”
“好漂亮。”華清淺朝他伸出了手,“雲遊哥哥,給我帶上這鏈子。”
水雲遊大大咧咧地扣上了那紅線翡翠玉扣,憨厚一笑:“你戴着這鏈子,真好看。”
“可是歸影哥哥總說我是個小孩子。我已經十五歲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華清淺拉拉他的衣袖,“雲遊哥哥,我不是小孩子啦。”
“你當然不是小孩子。清淺是個漂亮的姑娘,比那陵香公主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
水雲遊笑嘻嘻地看着華清淺,看得華清淺臉上一陣發燙:“雲遊哥哥,你好壞!你跟着歸影哥哥,現在變得喜歡亂說話了,我不理你。”
她扭捏着背過身去,聲音卻帶了十二分的甜膩:“雲遊哥哥,我真的比那陵香公主還漂亮?那歸影哥哥……他會不會喜歡我?”
水雲遊一怔,摸摸腦袋不好怎麼回答:“我這話是哄你的啦。我又沒見過那陵香公主,怎麼知道?”他心中小聲嘀咕:“何況將軍要跟湘大人成親了,他是不會喜歡你的……”
“雲遊哥哥,你撒謊,你真壞!”華清淺撅起櫻脣掄起玉拳不住地朝他胸口打去,“我不理你了。哼,雲遊哥哥最壞了!”
“別打了,我們出去玩吧。”水雲遊被她打得無處可逃,只得拉了她的小手,飛一般往外跑去,“將軍叫我沒事別亂用腦,想太多腦袋是會打結的。”但他又不得不按捺自己心中剎那涌現的想法:其實我也很不錯的,爲什麼清淺對我視若無睹呢?
水雲遊沒敢把這句話說出來。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機會向地位尊貴的安陽郡主提出這個問題。
也許,等我也達到將軍那個萬人景仰的高度,我就有資格去問她了吧?
一陣愉悅的笑聲細細傳來,他和華清淺奔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清晨明亮的春光中,再也沒有了任何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