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疆回來以後,湘廣陵私下拜見了左僕射風聽雨。
風聽雨安靜地側躺在金色虎皮軟榻上,似乎對眼前跪在地上的湘廣陵毫不在意。他闔目休憩,湘廣陵也不敢發話,瑞腦金獸的青煙嫋嫋在她身旁升起,薰得她眼睛發疼。湘廣陵低下頭去,有些痛苦地眨了眨眼睛。擠出幾滴眼淚後,受到潤澤的眼睛也就好受了不少。
她舒了口氣再擡頭,卻見風聽雨就在方纔那一瞬間睜開了眼,直直地盯着她看。她吃了一驚,只得不輕不重地道:“大人終於醒了。”
風聽雨上下打量着她,忽而笑道:“老夫看你等得很不耐煩,都要被這煙燻得暈過去了。”
湘廣陵只得賠笑道:“沒有的事!能夠等候在大人身旁,乃是下官三生收來的福氣!下官感激還來不及,何來不耐煩?是大人多心了。”
“你這馬屁找別人拍去,老夫不吃這一套。”風聽雨悠閒地打了個哈欠,“鎮北軍的軍務,你自不必稟報於我,老夫已經全知道了。”
“那是大人在皇上面前爲風大將軍……”
風聽雨打斷道:“並非老夫,是皇上自己做的決定。”
“下官愚昧,無法領略聖意,還望大人賜教。”
“說到底,是他怕了。”風聽雨輕聲一笑,那聲笑容裡卻夾雜着讓人心寒的殺意,“三月櫻花祭的家宴,他想要感謝什麼,我瞭如指掌。”他話鋒突然一轉,“你走好準備,到時候也過來,我可以趁機推薦你到鎮北軍任職。”
湘廣陵心頭一震,不由得脫口而出:“可是大人……大人不是說過,要等我幫你完成大業,再將鎮北軍交之於我的麼?”
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怔怔地看着風聽雨,那張蒼老的面龐裡,隱約流動着一絲凜然的氣息。看不見的沉鬱的殺氣圍繞在他周身,湘廣陵隱約明白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她似乎發覺自己隨風歸影離開是一個多麼愚蠢的行徑,就在這離開的數月中,朝廷早已暗地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風聽雨又道:“櫻花祭乃是寂國一年一度的盛事,皇上會在御花園擺設家宴,設宴招待王親貴族,我風氏自然也不例外。你作爲凌國人,自然不瞭解寂國櫻花祭的盛況。”
湘廣陵俯首拜謝:“還望大人多加指點。”
“老夫助你良多,陵香公主準備如何報答老夫呢?”
她心中咯噔一聲,這才知道方纔風聽雨“凌國人”“陵香公主”的稱呼爲何而來。她一時明白過來,卻不知該如何掩飾,只得伏身拜倒在地:“下官愚昧,不明白大人的意思。”然而她袖中暗藏奪命袖箭,只要風聽雨發難,湘廣陵馬上就會對他動手!“你愚昧?我看你聰明得很。”風聽雨捋了捋自己花白的鬍子,笑得溫和,“陵香公主手中暗藏淬毒武器,只要老夫一對你動手,你便馬上會採取必然措施。你心裡想的就是這般,你覺得老夫有沒有猜錯呢?”
“大人在說些什麼呢,下官惶恐至極,一點都不明白。”
湘廣陵掌中已然暗暗發力,嘴上卻是敷衍,“什麼陵香公主,屬下當真聽得莫名其妙。大人怕是認錯了人吧。屬下是當今寂國文狀元,又怎麼會是什麼凌國的公主?”
“湘廣陵,假的始終是假的。無論看起來如何真實,本質上還是假的。你聽說過魚目混珠麼?你現在就是如此。”風聽雨冷笑道,“你,哦不,碧巒郡湘氏的底細,老夫可是查得一清二楚!殿試被你矇混過去了,那是戶部和禮部無能。湘廣陵家以經營香料爲生,屢通凌國外貿,後觸怒權貴全家被殺,只留一小兒在寂國倖免於難,可那小兒,卻早已音訊全無了。而且那小兒的名字,並非喚作湘廣陵。這可憐的孤兒,想必是被你殺人滅口了吧?”
“殺人滅口這門技術,恐怕還沒有人能超越大人。大人聰明絕頂,我欽佩至極!”湘廣陵擡頭回以同一個冷笑,現在的她再也不是請求風聽雨庇護的新科推舉試狀元,她是凌國皇族成員,曾經號令凌國暗殺團的陵香公主。
她微笑道:“這基本情況確實如此,可箇中緣由,容我爲大人一一道來。這湘家並非觸怒權貴而被殺的,而是我苦無良機潛入寂國,到底不得不借用他兒子的身份。全家滅口也是無奈之舉,怪不得我!”
“小小年紀,算計得也算是精妙!”風聽雨停下了捋須的動作,忽然大笑道,“果然是蠻族!”這話一出,風聽雨突然抽出身旁的利劍向湘廣陵揮去,鋒利的刀刃在房間中劃過一道明亮的痕跡。——是薰香!風聽雨在薰香裡下了化解內力的藥物!
她心頭驀地一陣抽搐,涔涔冷汗早把裡衣弄溼。但她現在無處可去,也無法走動,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風聽雨提劍走來,面容猙獰得如同北疆沙場上那個嗜血成性殺人如麻的地獄使者——他的兒子,風歸影。
又是這樣的場景。曾經飛龍湖中元前夕,綠狼團團圍攻之時,白涅黑曜在無比驚險的境況下伸出援手。只是現在,無論是誰都無法來得及趕到這裡。
沒有人能救她了。
湘廣陵痛苦地闔上了眼皮。她想自己是不是應該給自己彈一曲《殤魂》?這樣的話即使不是死在戰場上,靈魂應該是可以得到安息的吧。可笑的是曾經於國葬之期給北疆萬千亡魂彈奏《殤魂》,引導他們靈魂安息的撫琴者,卻要葬身異國不得復返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瀕臨死亡的人卻顯得異常安靜。這是野獸與獵物之間的追逐,到獵物無處可逃無法再作垂死掙扎之時,兩者都會變得異常平靜。兩者都在等待死神的來臨。
湘廣陵突然想起那句與《殤魂》有關的歌曲。流傳在北疆的歌曲在荒涼的草原與沙漠中游蕩,永世不得歸期。
她突然睜開了雙眼,向着風聽雨身後伸出了手,聲音帶着隱約的哭腔:“風君,救我……”
沒有腳步聲,連風聽雨都不知風歸影到底何時已經練就了自己都不能察覺的無聲腳步。他心下一驚,轉過身一看,只見整個房間裡空空如也,渺無人跡。多年來征戰的敏感性使得風聽雨霎時間明白過來,手的動作比意識來得快,他反手一刺,只聽得刀刃劃破肌膚髮出“嘶”的一聲,湘廣陵的右手已然沾染了一大片鮮紅的痕跡。
這是最後一擊,湘廣陵對自己的手傷上置之不理,銀色的匕首被狠狠一擲,彷彿毒蛇一般向風聽雨飛去。
“哐啷”一聲,風聽雨不過隨手一揮,青鋒便將那道銀色甩至牆角。他再擡頭一看,卻見湘廣陵翻身,以一個魚躍龍門之勢從窗口處飛出,“砰”的一聲墜落在走廊外。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往風歸影處跑去。她不知道風歸影是否在風府,也不知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後會否與他父親一起對自己趕盡殺絕。那時候的湘廣陵腦海裡只有一個想法:我要去找他。哪怕是死,我也要再見他一面。
腳下被什麼一絆,湘廣陵跌倒在地,額頭磕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磕出了滿頭猩紅的痕跡。鮮紅的血液順着她額角破損處汩汩流出,把她白皙的臉龐染成一片詭異。她幾乎是朝着風歸影的書房聲嘶力竭地哭喊道:“歸影!歸影!”
書房前的院子靜悄悄的,沒有下人婢女敢在這裡出現。
書房的銅鎖檀木們安然如斯,沒有人輕輕一推,給她一絲一縷的希望。
風聽雨在他背後猛然舉劍,劍鋒在猛烈的日光照耀下,閃現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反射在湘廣陵眼前的土地上,如同死亡一般蒼白。
她瞪大雙眼,絕望地等待着那一劍洞穿自己的胸膛。她要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又是一道白光,光影以極速向風聽雨的劍掠去,將之生生從湘廣陵後背上方撞飛到一丈外。這救命之光快得令人無所察覺,只有兩柄兵器相擊之時發出“叮鈴”一聲,濺起星點火花,湘廣陵方纔從絕望中醒悟過來,艱難地翻過身望向那柄救命武器。
那是風歸影的“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