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逝水飄零回眸處一(一)

櫻花祭是寂國每一年的四大盛事——春節、上元、中元、冬至以外的餘慶節目,也有人把櫻花祭作爲上元后的情侶共聚時節,因而在這個日子裡,無論貧富男女,皆會穿上最漂亮的春裝,臉上帶着明媚如同春光的笑容前往櫻花樹下賞櫻。

寂國皇家貴族的櫻花祭一如往常設立在御花園內,雅座上坐滿了彼此熟悉的有人或敵人,但在這個時節裡,誰也不敢輕易發難,以免壞了皇上的興致。風歸影給太子敬了杯酒,忙乎着說了些好聽的話語,大家也整整齊齊地回敬。誰都知道風歸影千杯不倒,也沒有人敢挑戰他的酒量。行酒令進行到一半,皇上方纔姍姍來遲。

衆人在晚風薰得半醉之時驟然驚醒,參拜聲不絕耳邊。皇上與安陽郡王同來,一臉的和顏悅色。然而他身邊的安陽郡王卻臉色奇怪,一雙鷹眼直勾勾地盯着風歸影看,讓風歸影不得不暗想:難道說我逼迫他活吞了一直死老鼠,不然他的臉色雜就那麼難看?還是這麼些年了,他對我因恨成愛因愛成恨愛恨交加不能自拔,然後深知我心知道我準備走了,倒難過得生出病來?

風歸影正怔怔地盯着安陽郡王看,身旁的華清淺已然用力偷偷捏了他的手臂一下,低聲道:“歸影哥哥,歸影哥哥,皇上在叫你呢。”

風歸影這才反應過來,哈腰拜倒:“皇上聖安!”

“不是啦,皇上是在問你!”華清淺禁不住加大了音量,“皇上問你今天的糕點怎麼樣!”

“哈哈,今天的糕點很美味。”風歸影輕揀一塊櫻花餅仿進口中,心中暗暗咒罵:甜死人了,現在放糖不用錢麼?

“風愛卿似乎有點心不在焉,難道是對今天的宴會不感興趣?”皇上話中未有質問之意,反而笑呵呵道,“難道是看到朕這老頭子,感覺打擾了雅興?”

衆人都吃了一驚,不知該如何回答,風聽雨瞪了風歸影一眼,風鬼影這才微笑道:“微臣心中確有一事。臣內心掙扎此事已經許久,今天方纔存了勇氣向皇上道明。但願皇上成全。”

“難得風愛卿竟然會有苦思而不得的願望,朕今天可也是大愛眼界。”皇上思忖片刻,忽而笑道,“這樣吧,有些時日沒有聽風愛卿賦詩了。風愛卿何不譜一曲《金縷衣》助大家雅興?”

“可不是。”渡江雲也適時插嘴,“風大將軍可有把你的玉玲瓏帶來?若是帶來了,更可添一分別致。”

風歸影立身彎腰拜謝:“微臣的玉玲瓏已經送人了。”

一聽風歸影的玉玲瓏已經轉手他人,雅座上一片竊竊私語隱約傳來。誰都知道風歸影這琴乃是與凌國陵香公主的冰弦並稱於世的絕代名琴,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偏生這風歸影像是沒事發生一般說出口,害大家惋惜不已。

皇上擺手示意大家安靜:“無妨,愛卿就當作賦詞好了。”

風歸影這才立身而起,仰望不遠處的清池碧水翩飛落英,仰天長歌:

“風過輕雲散。

碎琉璃、青池碧水,蕩蓮拂岸。

半世窺得華胥意,

意盡他朝爲覽。

遺我剩、丹青半卷。

付爾冰弦弦月劍,嘆酒間花月殘影戀。

眉眼淡,笑清淺。”

這上闋一出,雅座上所有人無不變色。

詞中大有寥落之意。表面是寫風景繁華,實質暗道英雄不可得,名將不可留,倒不如離開亂世,尋一處僻靜之地,回憶舊時佳人。

風歸影並未被衆人面色打擾,反而是接下去唱道:

“庭深寒鎖歸來燕。

寂無聞、昔年留處,幾人曾念?

十里繁花如舊夢,夢醒繁花不見。”

他還沒唱完,已被寂明暄生生打斷:

“空記省、漢唐夢斷。

往事不堪回首見,笑羣英成敗不由願。

人在世,尤不倦!”一聽風歸影的玉玲瓏已經轉手他人,雅座上一片竊竊私語隱約傳來。誰都知道風歸影這琴乃是與凌國陵香公主的冰弦並稱於世的絕代名琴,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偏生這風歸影像是沒事發生一般說出口,害大家惋惜不已。

衆人不禁大聲喝彩:“好!”

太子生生將風歸影這首暗帶“不如歸去”意味的長調給成氣韻悠長氣勢恢宏的立世宣言,給沉溺於風歸影愛上風格中的衆人如醍醐灌頂之感,連皇上也不少有地在衆人面前稱讚道:“太子這三句接得好,值得獎賞。來人賞七彩琉璃杯一雙。”

寂明暄拜謝完畢,馬上瞪了風歸影一眼。然而他發現自己的白眼一點作用都沒有,風歸影只是呆呆地看着櫻花從他頭頂上的書上落下來,鋪滿了一地。他整個人彷彿雲遊九霄天外,對眼前一切視若無睹。

然而他突然好想感覺到太子不尋常的目光一般,轉過頭朝他輕輕點了點頭。其實風歸影本意也不是要做出一首有傷雅興的詞,只是他一張嘴就想要說這首詞,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他知自己方纔差點惹大禍了,是太子幫自己解圍,心中不免有些觸動。然而風歸影還是立身道:“皇上,微臣有一個請求。”、他想了想,又道,“這是家宴,並非朝廷之上,故想請求皇上意見。”

“哦?”皇上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太巧合了,朕也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愛卿。不過想來這件事情,愛卿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風歸影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從開始到現在,皇上對自己的態度好的有點過分了。事不尋常必有鬼,風歸影馬上開口:“還請皇上先聽微臣所言……”

“愛卿切莫緊張。這事兒,你聽了可得開心好些時日的。”皇上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惹得羣臣不得不陪着他傻笑,只有安陽郡王臉色越來越差,像是要支持不住在倒下來一般。

皇上目光深沉地看着風歸影,緩緩開了金口:“愛卿可是猜得到,朕有意給你和安陽郡主牽一根紅線?”

腦袋中“轟隆”一聲,風歸影渾身一顫,直直地坐了下去。風歸影這才明白安陽郡王那堪稱活吞了死老鼠的臉色從何而來,他狠狠地喘了幾口氣,正欲開口拒絕,對面的風聽雨已經爽快地答應:“皇上賜婚,這乃是我風氏一門幾代修來的福氣!老臣在此代犬兒拜謝聖恩!”

風歸影霍然立身:“皇上……”

寂明暄打斷道:“依臣兒看,安陽郡主和風大將軍兩人都在場,這種話題在風大將軍面前談論倒沒關係,請大家顧及一下旁人。”

衆人這才明白過來,轉頭一看,華清淺早羞得把頭埋在桌面上,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了。皇上於是笑道:“好好好,你們就先各自聊一聊,左僕射,安陽郡王,你們陪朕到那邊遊湖。這湖水可真是清澈,朕都好久沒有遊湖了。”

兩位老臣被皇上叫了過去,寂明暄馬上立身走過來,使了個眼神給風歸影,但風歸影還是呆呆地看着他,整個人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寂明暄忍無可忍,直接拽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到一邊去,沉聲責問:“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我能怎麼辦?”風歸影突然醒悟過來,只得苦笑起來,“你知道我不會答應的。”

“但你必須得答應。”

風歸影搖搖頭:“我不可能答應。”

“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寂明暄厲聲低喝,“你還不明白麼?皇上既然決定了要在這個時刻跟你講這回事,就代表他認爲你一定會答應。你若拒絕,皇上的面子該往哪裡擱?你讓安陽郡王的面子往哪裡擱?”

“他們的面子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風歸影使勁推搡了寂明暄一把,惱怒道,“誰讓他這般亂點鴛鴦譜,還真以爲自己是月老不成?!”

“好,他們的面子你都不管,那清欠呢?你現在走過去,告訴所有人你不娶她。”寂明暄冷冷道,“你讓安陽郡主還沒成婚就背上了一個被風大將軍嫌棄的名聲,你叫她以後怎麼辦?”

風歸影瞪了他一眼,怒道:“你叫我想想別人怎麼辦,你爲什麼不想想我該怎麼辦?我,我……”他說不出口,只狠狠一拳打在寂明暄臉上,低聲吼道,“你以爲我不知道?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寂明暄靜靜地立在那裡,沒有再說話。

他無力地靠在粗壯的樹幹上,冷冷道:“反正我是不會答應的,等皇上回來,我會告訴他……”

“告訴他風大將軍準備收拾細軟遠走高飛,從此再也不管這朝中之事。”寂明暄驀地打斷他,依舊是冷冷道,“你這幾天調兵遣將做得如此完美,你的位置早就找人填上去了,然後你就可以無聲無息地離開,你是這樣認爲的。”

“確實如你所說。”風歸影擡頭看着他,只覺得眼前之人陌生得異常,他再也不是那個會因着一句“笨太子”與他打架的小孩,也不是那個讓他跪在外頭跪着等了半個時辰的太子,更不是那個深情癡戀着風嫣寧的少年,現在的他,只是寂國的儲君。

其實我又不是在變呢?我不在是他的太子伴讀,他又何嘗是我的摯友寂明暄?

我們看似再走同一條路,其實早已分道揚鑣。風歸影無力地靠在粗壯的樹幹上,神色疲憊無限:“這就是殿下給我的最後一個機會麼?”

寂明暄面不改容:“是,”

“如此說來,我還得感謝殿下呢。”風歸影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裡帶着刻骨的冷意,及時身旁春意融融,也無法抹去那抹笑容裡瀰漫的寒意。

他輕撿地上染塵的花屑,低聲道:“你的絕好提議,皇上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你和我父親達成了妥協,你不動風氏,他就繼續安分守己,放棄謀反的念頭。他最愛的是他兒子,現在的境況不算最好,卻也不是最差的。至少我和清淺在一起樂,安陽郡王不會隨便對我動手,可以保住風氏一脈,父親願意有所捨棄。”他長嘆了口氣,“你們算得可真是精妙。這盤棋如此精彩,即使身爲一隻棋子,風歸影也不禁佩服之極。”

寂明暄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尋常的變化。風歸影卻也看出來,於是輕笑道:“你們都以爲我不知道?什麼鞏固風氏什麼改革朝野,這些都是藉口。父親想要謀反,你決意要稱帝,這纔是這篇亂七八糟狀況的根本原因。”

“我最蠢,我最傻。湘廣陵說得沒錯,我真的是個大傻子。”他苦笑起來,“我總以爲我對於你,總有些許昔日的情分,畢竟你我曾經共處同讀,畢竟你我總歸有半分兄弟情誼。可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他突然斂了笑意,“犧牲我一個就可以換來全局的勝利,這是穩賺的買賣,你又如何不樂意?”

“歸影,你不該這樣看我。”

“我從來就看錯了你。”風歸影冷冷看了他一眼,“儲君殿下,我不認識你。”

話畢,他已是緩緩轉身離去。

寂明暄卻不阻他,只從袖中掏出一章薄絹,低聲喚道:“歸影,你想不想知道慶同天是怎麼死的?”

風歸影腳步一滯,沒有再提步。

“這是從綠狼的巢穴得到的絲絹,每一張絲絹都寫了暗殺的對象,賞金和結果。”他的聲音不帶升降,平淡得像是描述每天每頓的飯菜一般。他也不看絲絹上的字,也許是因爲看的次數太多,他已經可以清楚地記得上面的每一個字。寂明暄就這樣對着風歸影直立的背身影,慢慢道:“慶同天,慶氏十八代嫡系長子,朝廷從四品。賞金百兩,暗殺成功,無折損。”

風歸影沒有說話,寂明暄又道:“這章絲絹還附帶記錄了另一件暗殺事件。”

風歸影轉過身,那雙湛藍的眸子如死水一般深沉。“慶同天死前,執行者臨時接受任務。”他打開絲絹,一字一頓讀下去,“湘廣陵,家世不詳,朝廷從六品。賞金二百兩,暗殺失敗,折損六人。”

寂明暄擡頭望向風歸影:“我想這件事,你應該會比我清楚?“

風歸影向前一步,淡淡道:““這絲絹你怎麼得來的?

“我端了綠狼老窩。”

他說得那麼雲淡風輕,彷彿把綠狼這羣亡命之徒短窩是件十分簡單的事情。但風歸影明白,在他離開的期間,爲了追查這件事,太子到底花了多大的精力。風歸影可以一句“我從來就看錯了你”將兩人多年的兄弟之情一把抹去,可是寂明暄不可以,這纔是他做事的作風,他從來便是如此!

風歸影沉聲道:“對不起。”

“你沒有錯。”寂明暄擡眸直視他,“你說得沒做,你已經不是我曾經的太子伴讀了。”

“對,我不是你的太子伴讀了,很快我也不是鎮北大將軍了。”他長吁了口氣,“我答應過她要帶她走,也答應過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我說過我不在乎。”

“你說你不在乎。哪怕是她引來了綠狼,害你被御林軍逮捕入獄?哪怕是她懷着異心與你相交,一言一行都不過是爲了獲取你的信任?哪怕是她陪你去北疆打仗,不過是早就窺視着你鎮北大將軍的位置?”他頓了頓,嘲諷似的道,“哪怕是她是風聽雨派到幕僚,用來監視你一舉一動的細作。這樣你都不在乎嗎?”

風歸影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他心頭痛得像是刀割,卻又無可奈何。以前他總想着湘廣陵身上有太多太多無法解釋的地方,他嘗試着一層一層去解開,卻發現每一層以後又是新的一層。後來他又想着她既然願意跟他走,那麼曾經的謎團便都可以作煙雲散,不必追究。

然而一切突然昭然若揭,所有隱藏在黑暗深處的謎底突然間被撕開,暴露與陽光直射之下,腐爛的肉和流着膿的血水流淌在陽光下,顯得非一般的惡臭。

風歸影突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還能說什麼呢?去跟皇上說自己什麼都不要了,就只要跟那個女人離開?可是那個女人還是他癡戀着念念不忘的湘廣陵嗎?

她不過是個騙子罷了。是個被父親揭穿以後無處可去,方纔頭靠自己的騙子罷了。

風歸影擡頭輕笑:“看來,殿下對於我的一舉一動,確實是瞭如指掌。你連我跟湘廣陵準備要一起離開都知道了,我實在猜不出,你到底在我身邊安插了多人馬?”

“那沸沸揚揚的斷袖之癖,沒有人不知道。”他看了風歸影一眼,“歸影,雲對於幕僚的背叛者,從來就只會是——殺。”

“我不可能讓你們殺她。”

“她必須死。除非,”寂明暄再次看了風歸影一眼,“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救你自己,也救她。”

風歸影直勾勾地看着他。那雙湛藍的眼眸中再也沒有了任何情愫,只剩一片死寂的空洞。但是風歸影終於只是看了一眼飄飛零落的櫻花,隨即緩緩跪在地上,用力向寂明暄磕了三個響頭:“多謝殿下成全。微臣三記響頭,就此別過。”

從此以後,你我情誼斷絕。除卻君臣,即如陌路。

風歸影回到席上,皇上等人也早已端坐雅座之上,等候着這兩個無事離席的人。太子不動聲息地喝杯茶,他自然是胸有成竹。風歸影也舉杯遙遙與他相敬,那笑容淡漠而略帶嘲諷。他喝完那口纖細銀針泡成的香茗,方纔寵溺地拍拍清淺的頭,壓低聲音道:“以後你不可以叫我歸影哥哥了。”

華清淺嘟長了嘴,眼中盈盈帶着淚光:“爲什麼?歸影哥哥,歸影哥哥不喜歡我麼?其實這樁婚事……這樁婚事……”

風歸影打斷道:“不要叫我歸影哥哥了。你可以叫我歸影的。”他隨即立身朝向皇上,彎腰拜謝:“爲臣惶恐,未敢高攀郡主這等金枝玉葉。幸得皇上擡舉,郡王不棄,郡主傾心,微臣自當應允婚事。望皇上擇吉日而行,臣感激不盡!”

這話一出,席上貴族官僚們哥哥拍手稱好。安陽郡王雖然依舊面色鐵青,但聽風歸影話中大有諂媚之意,也不得不微笑道:“風大將軍多慮了。有你如此佳婿,本王乃是求之不得。”他轉向清淺,嚴厲中稍稍帶了點柔和:“我這女兒調皮搗蛋,我這做父親地,還怕未來老爺會嫌棄呢。”

華清淺不禁嬌嗔道:“爹爹!人家不理你了!”

風聽雨也哈哈大笑起來:“好說好說,老夫對您這丫頭可是滿意得很哪。哪裡能說嫌棄,還望郡王別嫌棄我家歸影一個老粗!”

“清淺都不嫌棄了,我這做父親的還有和話可說?”安陽郡王臉上堆滿了笑意,卻掩蓋不住他眼中的敵意。

華清淺不明就裡,只覺他們是在笑話自己,嬌哆了幾下腳,風風火火地跑出御花園外去了。她這一溜煙走了,其實也無處可去,正思忖着,不覺已經走到風府外面。華清淺念頭一轉,從後門偷偷溜了進去,準備躲在風歸影書房外的亭子裡等他回來。

陽光細細落下,涼亭中自有一人在安靜圞坐着。華清淺的腳步不大,那人也在閉目休憩,卻明圞明圞白圞白聽得清楚。她睜開眼,懷中那一團白色也舒服地從她大圞腿上跳下來,朝着華清淺緩緩走去,低低“喵”了一聲。

湘廣陵立身而起:“原來是郡主。”她想了想,大概料到華清淺是來尋風歸影的,於是道:“風君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華清淺嘟長了嘴,“歸影哥哥方纔還跟我在一起呢。”她蹲下來逗着琉璃,又擡頭問道:“湘大人,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湘廣陵略一挑眉,微笑道:“你問。”

“我在想,一個人要怎麼樣纔算是愛上另一個人了呢?”她抱起了琉璃,“我覺得歸影哥哥對我很好,可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我覺得他對我很好,他應該是愛我的。如果他不愛我,他爲什麼會答應娶我呢?”

湘廣陵渾身一顫,後退一步,顫圞抖着問道:“你說什麼?什麼娶你,你什麼意思?”

“方纔櫻花祭上,歸影哥哥答應了皇上的賜婚。他讓我以後都別叫他哥哥了,他說我可以叫他歸影……”

“別開玩笑了。郡主,你這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湘廣陵嗤笑起來,“這話肯定是風歸影那死傢伙跟叫你講的吧,他在哪裡?抓他出來,我要好好教訓他。”

“不是的,我沒有撒謊。”華清淺抱着琉璃站了起來,“其實之前皇上也問過我,他問我是不是喜歡歸影哥哥。他還說這個月十八是個好日子,只要歸影哥哥答應……”

“夠了!你別再說了!”湘廣陵怒喝一聲,從華清淺懷中搶過琉璃,冷冷道,“風歸影是不會娶你的!”

“我……我……”

“我說了風歸影不會娶你!”湘廣陵橫瞪了她一眼,“郡主,你是想太多了,你還是趕緊去休息吧。”

“可是歸影哥哥已經答應了……”

“他不可能答應,他根本就不可能答應!”湘廣陵抱緊了懷中的貓兒,貓兒身圞體的溫度讓她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他若是答應了,我就……”

“你就如何?”

那是風歸影的聲音。“我就是要娶她。你又如何?”

湘廣陵擡頭直直地看着眼前之人,彷彿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

風歸影沒有說話,因爲看到了湘廣陵已經變得蒼白的臉色。

湘廣陵嗤笑起來,她的語氣緩慢而虛弱。“風大將軍若是答應了與安陽郡主的婚事,我就只好祝福你們了。”

風歸影甚至沒有再看湘廣陵一眼,他對着華清淺笑得溫和:“清淺,你先走吧。婚期訂在這個月十八,明天我再去找你。”

華清淺怯怯地看着湘廣陵。她不知道自己哪裡開罪了這位推舉試狀元,惹得這人怒目圓瞪,大發雷霆。懼於湘廣陵渾身散發的殺氣,她只得點點頭,悄聲離開了院子。

風歸影轉向湘廣陵:“我問你,慶同天是怎麼死的?他是誰害死的?”

湘廣陵怔着無言,只輕聲重複道:“慶同天是誰害死的?你那麼想知道嗎?”她後退一步,搖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會告訴你,也不可能告訴你。你想得那麼清楚,你早就認定我是兇手,既是如此,你還來問我幹什麼?是想我在你面前露出狐狸尾巴,還是故意要來試探我?”

“你之前口口聲聲說要帶我離開,原來都不過是糊弄我罷了。”湘廣陵再後退一步,微笑着緩緩道,“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你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

她忽而高舉起懷抱中的琉璃,狠狠地將之往地上砸去。貓兒身形肥胖,卻也矯健的很,發毛般尖叫一聲往風歸影處逃去。 ▪ttκā n▪¢O

風歸影靜靜地佇立在那裡,湘廣陵就這麼和他對視着,兩個人安靜地對視着,說不出一句話。貓兒見湘廣陵整個人沉寂下來,討好般輕輕踱步回去。她低低“喵嗚”一聲,伏在湘廣陵的腳邊不再動彈。

湘廣陵也把目光轉向這團雪白。然而不過是瞬間,她突然咬緊牙關,狠狠朝琉璃踢了一腳。琉璃沒有防備,被她生生踢了一腳,整個圓球一般往牆角飛去。

就在湘廣陵擡腳狠踢的瞬間,風歸影方纔反應過來,他飛身撲過去,抱住了被踢得渾身痛楚的琉璃。但他禁不住慣性,整個人直往牆上撞去。

湘廣陵低聲笑起來,她走向風歸影,脣角是掩蓋不住的嘲諷,不是道士笑風歸影,還是在笑自己:“我現在明白了,原來風大將軍對我的好,和對這隻貓的好,都是一樣的。你就是在街上撿到一隻貓,一條狗,也絕對會照顧得拖拖貼貼。”

她輕輕搖着頭,無意識地後退,離他越來越遠。“是我傻,真正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纔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傻子。”

風歸影別過臉不去看她,卻聽得她低低的笑聲,再扭轉頭時,便看得她扶着走廊的大紅柱子笑得悽清。湘廣陵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風歸影,是我看錯了你!”

wWW ★тt kán ★C O 有什麼刺破皮肉,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又有什麼從銀色的刀刃緩緩流出,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

湘廣陵的下腹,半插着一把閃亮的銀色匕首。風歸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他想上前,卻沒有任何動作。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湘廣陵將那把匕首生生拔了出來,頓時殷紅的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一地。風歸影往前一步,湘廣陵即踉蹌着後退一步。她的呼吸斷斷續續,連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你別過來!風歸影……從此刻起,我與你……我與你再無瓜葛!”

湘廣陵緊咬牙關,痛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她整個人頭昏腦脹,只把匕首扔在地上,竭盡全力說了最後一句話:“那時候我刺了你一刀,現在我還你一刀……從今以後,再無瓜葛!”

其實,不可能再有瓜葛了。

由他答應了和華清淺的婚事開始,就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了。

湘廣陵一步一步,離開了風歸影的視線。她受了那一刀,分明不能走快,卻是一步一步,終於沒有回頭。

是註定的吧,我們終究還是要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去的。其實我們的劇本早已寫好,不過需要好好地演完一生一場的風雲大戲罷了,愛與不愛,恨與不恨,根本不重要,從來就不重要。又有誰在乎過它們重不重要?

你與我,最後不過成爲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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