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加速的疾馳。
黑暗中無數馬蹄聲掠動,地面被震得微微顫抖。空氣混雜着飛揚的泥塵,急促的喘息聲在濃重的夜色中顯得突兀而焦躁。
水雲遊和豐年瑞帶着不多的兵馬往風府趕去。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圍的民居沒有亮燈。
那是有人提前下發了宵禁的通知,命令全城關燈閉戶,不許外出。
在一刻鐘前,曾經有兵馬到達過這裡。豐年瑞和水雲遊就帶着他們僅剩的五百精銳,躲在一條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小巷裡,勉強躲過了那批急速前行的兵馬的耳目。這條小巷長得幾乎沒有盡頭,這裡也是風歸影小時候被人追打時常常躲避的地方,每次豐年瑞穿過這七拐八拐的小巷,驀地一轉頭,總會看到幼年的風歸影轉身朝他做個鬼臉,然後飛也似的傳出了小巷。
所以豐年瑞知道這裡到底有多長,長得可以隱藏一支五百人的隊伍。
同時他也知道急速前行的隊伍歸於何處——他們的目標,是絞殺八桂,以及早前應該和八桂匯合的豐年瑞的隊伍。
但是他們沒有料到,豐年瑞竟然如此之快就到達了這裡。
敵人的兵馬足有二千,豐年瑞不是風歸影,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於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敵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去往殘殺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
豐年瑞說不出話來,他握緊拳頭渾身顫抖,指甲因爲用力過度而深深地陷入了皮肉,殷紅的血液落在地上,聚成一片濃黑的化不開的液體。
水雲遊也說不出話來,他死死摁住自己的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驚叫起來。他就這麼瞪大眼睛,看着金絡的軍隊疾馳而過,看着這羣劊子手前往八桂處,看着他們高舉手上善良的修羅刀,策馬飛速前行,瞬間消失了蹤影。
水雲遊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如此的無力。
就這麼一晚,他覺得自己似乎脫胎換骨了,以前傻乎乎的水雲遊不見了,那顆不帶戒備的心不見了,甚至連殘存的人性,都消失不見了。
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那晚發生的一切。
一直到後來風歸影問起八桂的死,水雲遊都只是不住地搖頭。
風歸影再問,他還是搖頭。
直到風歸影終於失去了耐心,踱步離開營帳,他放才聽到水雲遊低聲喃喃,似是自言自語:“他早知道守在那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就在那兒,眼睜睜看着那一切……我最沒用,爲什麼最後活下來的人,反而是我呢?”
風歸影不再回頭,大步流星踏出了營帳。金絡的軍隊已經遠去,豐年瑞這才鬆開了拳頭,不看自己手心裡的血,低聲喚他:“雲遊,我們要趕快。”
水雲遊堅定地點了點頭,翻身上馬,不作停留。
駿馬奔騰,捲起沙塵陣陣卻無人察覺。將要拐進風府所處巷道時,領頭的駿馬倏忽間前蹄揚起,嘶叫一聲,停住了前行的道路。
佇立在鎮北軍面前的,是一萬皇城禁軍。
這就像是以卵擊石,又像是螳丵臂當車,豐年瑞他們竟然沒有退縮。雙方對注視着,緊盯着對方的眼睛。禁軍是養在羊圈的獅子,縱然武藝超凡,多久沒有鍛鍊使他們失去了大部分的血戰能力。而鎮北軍則是一羣亡命之徒,是一羣在野外打滾過的瘋狗——衆所周知,被瘋狗咬過後,甚至獅子也沒辦法存活下來。
但是這羣瘋狗的數量太少,加上瘋狗的頭子風歸影並不在場,渡江雲可以拼着人數的差異對鎮北軍進行圍剿,及時傷亡不少,依舊可以大獲全勝。
但是他不願冒這個風險。雖然皇上將禁軍交付與他,一旦禁軍傷亡過大,他還是得負上一定的責任。渡江雲不願意擔當這額外的風險,於是試圖從精神層面摧毀豐年瑞的鬥志:“你只有幾百人,必敗無疑。難道不願意棄暗投明,飛的往死裡送方纔安心?”
“對,我們只有五百人。但我們願意一試。”他低聲問道,“兄弟們,你們願意試一試嗎?”
“跟隨將軍!誓死跟隨將軍!”
鋪天蓋地的口號迴盪在烏雲密佈的上空,像是暴雨前的雷霆一般,震懾着所有人的心。
“我曾經聽聞鎮北軍戰敗,寧可自刎,從不投降。今天算是大開眼界。”渡江雲深吸一口氣,寒風入肺,他似乎精神好了不少,“好,我知道你們不怕死,也知道你們不怕生不如死。可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他緩緩吐出那口氣:“你不怕死,你們所有人都不怕死。可你們的妻兒呢?你們的高堂呢?你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可你們的妻兒老少要揹負一個什麼樣的罪名?若是以往沙場征戰,你們死了,是被授予英雄的稱號,可你們若是今晚送命了,你們就是亂臣賊子,即使你們身死,你們的妻兒也難逃株連的命運!”
“參與謀逆,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你們的妻兒將會因爲你們的過失而被送上斷頭臺,受盡萬人指責,最後含淚而死,難道你們願意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冷冷道,“退一步講,若是皇上聖恩浩蕩,赦免他們的罪行,他們依然免不了在旁人的白眼中生活。所有人都會嘲笑你們的兒子——看,這是個逆賊的孩子,是個小逆賊,將來還是會成爲大逆賊的!你們願意看到這樣的場景麼?你們爲國征戰那麼多年,難道既是爲了看到這樣的情景嗎?你們忍心嗎?!”
一貫沉靜的鎮北軍內出現了輕微的騷動,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豐年瑞高舉馬刀,吆喝一聲:“寂國永在!”
響徹天地的呼喊應聲而起:“北疆長存!”
“死者已矣!”
“生者不倦!”
寂國永在,北疆長存。死者已矣,生者不倦。
這纔是鎮北軍的完整口號。
他們不怕死,他們也不怕親人朋友死,他們將自己整個人,整個靈魂貢獻給這支軍隊,哪怕身墜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軍隊,若是存活於世,將會成爲皇家政權最有力的顛覆者!“看來是不得不對你痛下殺手了。”渡江雲低聲嘆了口氣,似是隨意的一個手勢,裝備精良的禁軍四散開來,將鎮北軍團團圍住。
“你沒有後退的路了。”渡江雲直視豐年瑞,“後面是金絡蘇臺新的的軍隊,他們很快就會趕來。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放下武器投降。你們會被髮配邊陲,但起碼不會無辜地喪命於此。”
“不,你們沒有機會了。今晚,你們都要死!”
狂妄的聲音從後響起,夾雜着紛亂的馬蹄聲。水雲遊轉頭一看,來人金色的眼眸在沒有光線的黑夜中竟熠熠生輝,如同死神降臨般殺氣縈繞——是金絡。
水雲遊握緊了手中的刀柄,骨頭因爲過於用力而發出微微的“咯咯”響聲。
他想勒馬轉身,朗聲怒喝:“金絡,你把八桂將軍怎麼了?!”
“你這話可也好笑,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即使我不殺他,以後皇上聖恩,依舊饒不了你們!”他從脣角扯出一個嘲諷般的笑容,僵硬的線條彷彿是刀劍篆刻而成,“不過,我怕你們會想他,也同時把他帶來了。”
他一揚手,將系在馬頭處的血色布袋扔到水雲遊面前。有什麼從並未紮緊的袋子裡滾落出來,骨碌碌滾到水雲遊胯下的馬腳下,逐漸乾涸的血液迸裂開來,粘在地上,烏黑而粘稠。
頭顱上鑲嵌的是那熟悉的面容,那張臉上雙目圓瞪,不甘心地凝視着遠方。水雲遊喊他的名字,可他沒有應答,他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眶,遙遙仰望着空無星辰的夜空,彷彿這樣看了,就可以看出冥冥中宿命的牽絆。
水雲遊顫抖着從馬背上跳下來,顫抖着捧起那顆灰白色的頭顱。
這是八桂,這是沉寂無言的輕騎將軍八桂,是鎮北軍的三巨頭之一。
他還在世的時候,水雲遊總是嫌他爲人太嚴肅,不易親近,覺得他倚老賣老,不知變通,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在風歸影跟他閒聊說出八桂就是左僕射放在風歸影身邊的“眼睛”之後,水雲遊更不願意與他相交,生怕他會把自己掌握的基本沒用的消息透漏給風聽雨。
可現在他死了,水雲遊卻驀地想起他的好。他想起從北疆凱旋歸來時,豐年瑞和自己樂顛顛地與風歸影接受萬民歡呼,而八桂孑然一身躲在後面從軍,以防遭遇突襲;他想起北疆異變,八桂代替自己承認了私自放糧的罪名,遭到風歸影的責罵,他想起方纔千鈞一髮,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鐵了心守在那裡,而讓自己安全離開……他想起了很多很多,這位老將的嚴肅認真,不知變通,他的一切一切都變成了對鎮北軍的一片赤子之心,此心日月可鑑,卻終於不得善終。
水雲遊大步上前,咬緊牙關:“金絡,如果我還有命離開,我水雲遊發誓,我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我死!”
“哼,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說什麼追殺我?”金絡哈哈大笑起來,“想殺我?可以。下輩子投胎去個好人家吧,否則,你就是再投胎十輩子,也殺不了我!”
他轉向渡江雲:“渡大學士,你早該對他們進行圍剿了。你遲遲不肯動手,莫非是跟風聽雨那狗賊有所勾結?!”
“金副統領,你立下大功,但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語氣。”渡江雲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既然金副統領要圍剿叛軍,我也不想跟你爭,這裡就交給你了。”
他心中暗暗冷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還是你自己動手吧。若是以後風歸影要尋仇,你自個兒捱打去,跟我毫無關係。
渡江雲勒馬背身準備離開,金絡隨即舉刀,高聲喝道:“殺!”
刀鋒雪色般瞬間掠過,亮得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