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捨得拼命

若溪心裡越來越明確,自己愛上碧野了。

但她沒有想好是不是嫁給他,碧野太容易跟女人有瓜葛了,這也確實讓若溪很鬧心。

早上,碧野把一大口袋野蔥全扛到師傅家去了,早飯自然是在那兒吃的。一碗稀得見底的玉米糊,幾個土豆和一小塊玉米麪餅,那是很美的早餐,小小的師弟師妹們看着他吃,嚥着口水,師孃趕緊把孩子們哄出去。

“以後,你就在這兒吃,你媽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你別外氣,我們吃啥你吃啥。這兩年隊裡的收成越來越不好,又禁止這,禁止那的,誰家都不好過。”師孃邊收碗筷邊說着。

師傅一邊捲菸一邊說:“他敢外氣?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他爹不在跟前兒,我就是他爹。”

“看把他給美的,還師傅呢,德行,趕個破馬車,還師傅呢。那陣子回口裡去娶我,問做什麼工作,騙我說是開爬犁的,我也不知道爬犁是個什麼車。大冬天的把我接來,早晨太陽都一竿子高了,牽回瘦匹馬來,我說你咋不把車開回來,牽馬乾啥,他說套爬犁呀,我說你不是開車的嗎,他說對呀,這就是開爬犁車。他指着一個破木頭架子衝我笑。我哭呀,鬧呀,可——可生米都做成熟飯了,能咋?這不,就跟他過了這麼年。他還師傅呢,可別跟他學。”師孃瞪師傅一眼,師傅狡黠地笑。

因爲旱災,全隊吃了“回銷糧”,爲了節約,隊裡的食堂暫時關門了,迷糊也失業了,隊裡安排他給碧野跟車。碧野看看迷糊,又指指黑旋風的鬃,迷糊若無其事,仍是一臉的迷糊。

迷糊被安排給碧野跟車,迷糊娘子知道他會爲難碧野,迷糊娘子對碧野好,說迷糊不吃醋沒人相信,迷糊娘子自己也不相信。迷糊有時是真迷糊,有時是裝迷糊。迷糊娘子也沒猜錯,迷糊正爲難碧野,他用裝迷糊來爲難。甭管幹什麼,碧野不叫他,他就在那兒迷糊着:套車,叫迷糊把鞍子拿來,他會慢吞吞地給你遞過個“絨脖子”或是“夾板子”什麼的;你說迷糊,快把肚帶給我遞過來,他十有八九會把繮繩遞到你手裡;給輪胎打氣,那時只有用打氣筒打,可是件很出力氣的活,讓他打嘛,進氣沒有出氣多,好了,不用他,——迷糊,你按住氣門嘴,別讓漏氣——怎麼越打越覺輕,“刺——刺——”撒氣。仔細一看,迷糊“迷迷糊糊”地正打着盹兒。

春天拉糧拉草,送肥送籽種的,常是早出晚歸,師孃送來幾個熱乎乎的土豆。

若溪也塞兩個玉米麪的饃饃給碧野,她們下鄉是每個月三十二斤定量,鄉下土豆南瓜什麼的很多,他們城裡的女孩子喜歡吃,糧食就吃不完,就送給碧野當午飯。

迷糊從不帶飯,到中午休息的時候,他的眼睛就亮了起來,碧野連半飽也吃不上了,若溪和建華省下來送給碧野的口糧,大多進了迷糊的肚子,吃東西時他不迷糊,可一開始幹活他就迷糊起來。

迷糊娘子跟大蛋學織網,織了很多掛網,一時還沒有賣出去,她說:“碧野,你水性好,把這網拿到湖裡下了,保準能掛上魚來,那天我洗衣服看到魚跳出水面來了呢?”

那些年河裡的魚很多,老百姓說“七上八下”,是指四月開河到七月這段時間,魚逆流而上,找地方產卵;八月開始,又順流而下,回下游的湖泊或北冰洋過冬。

用一個長杆前面綁上直徑三四尺的茅柳圈,裝個大網兜兒,那個網就叫“端網子”,可能是最原始的捕撈工具了。扛個“端網子”到河邊,找個回水的地方,往裡那麼一戳,魚就源源不斷地“端”上岸來了,這裡沒人使用更先進的漁具,也沒人注意眼皮底下這個湖裡是否有魚。大蛋帶人織的網都是賣給外面的人,沒有人想過試着用用。今年天旱,河水很小,魚也少了。

口糧不夠,魚也端不上,大家就這麼挨着。

“弄條大魚,哪怕就幾條小魚燒個魚湯多美喲。”迷糊娘子舔着嘴脣說。

碧野決心去試一試。

下了幾片網眼不同的網,半夜時分就弄回一麻袋大小不等的魚,迷糊娘子臉上笑開了花,“等着,我給你們做魚去。”

迷糊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對誰都不能說,這魚能變成錢。”迷糊翻騰着大鯉魚。

看到迷糊那個樣兒碧野就煩,他找兩條最大的鯉魚,合起來能有二十斤,提起就走,到師傅家去了。第二天,迷糊叫碧野到他家去商量,讓碧野負責抓魚,他負責賣,得錢三七開,當然是他拿大頭,要夜間悄悄地進行,不能讓外人知道。迷糊娘子說:“抓幾條算了,可別到深水去喲。”

迷糊厲聲道:“婦道人家,多什麼嘴,不到深水哪裡會有大魚。”

“那就不要弄了噻。”迷糊娘子看看碧野,她可不想讓她好不容易救活的這個人再出點什麼事兒。

“閉嘴!”迷糊急得臉通紅。

碧野同意了,但他不想迷糊吃獨食,遇上了旱災大家都吃不飽了。碧野對野狗說:“跟你說個事,可別告訴別人,昨兒晚上,我在湖裡洗澡,下了片掛網,掛上一條大鯉魚來。”

那結果是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有個小夥子在湖裡逮了兩條大鯉魚。野狗的話可信可不信,但還是有人去試了,在湖邊淺水裡弄到幾條小魚,還有花不溜秋的鮎魚,過些時候,有些人家的草棚子下面就有了魚乾。

土豆秧開花了,玉米稈竄蕙了,村裡來了一幫人,他們說是來執行麼行動,老百姓也搞不懂這裡面的重要性,說簡單了就是丈量各家的自留地,清點自留畜。這很尋常的事情嘛,這個經常要查一查的。隊上也經常量。

有個人不同尋常地活躍起來,他就是很久沒有什麼動靜的閰鬼。閻鬼本名閻貴,他不是從東大渠下來的,他是託合塔爾成立後帶着老婆一起來的。

他們在託合塔爾,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那時隊裡興養豬,每家都要養,是政治任務,閻貴也養了一頭,長的又瘦又小。閻貴出去上班,老婆在家帶孩子,她只給孩子餵奶,別的就不管了,連屎都不擦。老婆給孩子餵了奶,就出去串門子,出門時,只是把門從外面扣了一下,沒有上鎖,也沒有用什麼插一下。小豬餓得吱吱叫,不停地拱門,不一會兒門就被拱開了,小豬進門沒有找到吃的,就上了牀,先吃了孩子拉的屎,接着就啃了孩子的屁股,鄰居聽到孩子的慘叫聲過來看時,孩子的半邊屁股已經被豬吃了。這孩子命大,活下來了,現在十幾歲了。

過兩年閻貴老婆又生了個女兒,又是出去串門子,這回有養豬,門也鎖好,是孩子自己爬到炕頭掉到火爐上了,過路人聽到孩子慘叫砸門進來,還是這孩子命大,現在也十多歲了,半邊臉燒傷,一隻手殘廢了。

閻鬼最大的特點就是懶,哈薩克人把懶漢叫“加勒浩”,大家就諧音把閻鬼叫“家裡好”。

後來,閻貴也不知什麼原因就風光起來,還擔任個什麼隊長,樂子任副隊長,幹些別人都不願意幹那些禍害人的活兒,大家才叫他“閻鬼”,閻鬼的什麼隊沒有官方的承認,也沒有羣衆的認可,可是它就存在着,時而出來興風作浪。這不,閻鬼又出來給小分隊帶路,幹些鏟挖自留地,牽自留畜的事情。

小分隊的隊長,二十五六歲,因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招工上學沒份兒,這回不知怎麼就時來運轉,當了民兵小分隊隊長,因頭髮像刺蝟一樣,一臉橫肉,練過幾天拳腳,姓朱,大家背地裡就叫他豬頭小隊長。

閻鬼馬上喚醒了他的隊員們,爲朱頭小隊長他們提供各種服務。閻鬼告訴豬頭小隊長,說迷糊是隊上最會炒菜的,那川味做的道地得很!另外迷糊的女人是隊上最漂亮的女人。

於是豬頭小隊長把食堂設在了迷糊家。

迷糊似乎很高興,以爲這樣可以保住自家多種的那幾分自留地和兩個小豬仔。

閭丘二狗閭丘虎,也感覺來了什麼機會,他向閻鬼獻計說差不多村人都在湖裡下掛網撈魚,半夜起網。在湖邊沙柳棵子裡蹲着,準能逮着。閻鬼收閭丘二狗當了秘密隊員,然後又向豬頭小隊長獻了些計。

結果是小分隊抓住了十幾個偷魚的人,先打一頓,然後讓他們揹着漁網,掛着臭魚,自己敲鑼打鼓遊街。然後就弄來一條帶發動機的木船,用長繩子,綁個鐵勾子,拴在船尾繞着湖一圈圈的開,拖上來不少的掛網。朱頭小隊長命令封湖。

從此,託合塔爾的人,連孩子都不敢下湖游泳戲水了,下水就會被當作偷魚的抓到小分隊先打一頓,有個名叫阿不都的小夥子不信邪,大中午下湖游泳,小分隊的人揹着槍來了,讓他上岸,他偏往湖裡遊,結果,他們真開槍啊,阿不都嚇的,當時就尿了,這個託合塔爾第一水性好的人,差點把命丟在湖裡。

全村人惶惶不可終日,連66家的主任伴侶也嚇得不敢嘰嘰喳喳了。

一天下午,碧野剛把馬從套上卸下來,就聽到迷糊娘子的哭叫聲,迷糊家門口有不三不四的人,很多人在遠處看,碧野長鞭也沒放下就跑過去。

豬頭小隊長倒提着一隻小豬仔,小豬掙扎着,發出刺耳的尖叫。迷糊娘子披散着頭髮,哭喊着:“放下我的小豬——你不就是要跟我睡覺嗎,放下豬,你來吧,你來呀。”

她哭嚎着。周圍的人,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瞪着眼咧着嘴笑,豬頭小隊長舉起了小豬,猛地向地上摔去。

碧野的血直衝腦門,只見他手中的長鞭揚起,順時針劃了個半圓,逆時針一抖,啪!接着是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豬頭小隊長的額頭上已經開了血口。

那竿長鞭在飛舞,師傅教碧野的看家本領,一次也沒有用在馬身上,全給了這個豬頭,豬頭還沒有回過神來,雙手抱着頭,捱了十幾鞭子,那真是鞭鞭見血啊。

十幾支槍對着碧野,他被五花大綁起來。

碧野說:“誰敢欺負她,我跟他拼命!”

豬頭喊:“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他舉起槍,又放下了,高喊一聲:“給我打——”棍子鞭子加腳踢,一陣子,倒在地上的碧野不動了,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

碧野被擡去子以前關過他的那間屋子,不知還有沒有氣。

迷糊蹲在牆角。

迷糊娘子已經昏死過去。

二球和66組織全村人救碧野,關碧野那個土屋前擠滿了人,人們涌過去,越擠越多。

66主任說,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傷及羣衆誰也負不了責任。他和豬頭小隊長達成協議,停止用刑,羣衆散去,小分隊派一個人跟工作組老陳去縣上請示,由縣上來處理。

當工作組老張以縣上任命的“問題調查組”組長的身份,讓人把碧野從那間小屋子裡架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遍體鱗傷,左腿骨折,奄奄一息了。他明白了無產者在鬥爭中失去的不僅是索鏈,有時還會是一條腿,甚至是一條命。

小分隊不允許碧野住醫院,要等老張拿出處理結果。他們說碧野鞭打正在執行任務的幹部,據閭丘二狗閭丘虎揭發,全村偷魚的事可能是碧野帶頭乾的,碧野跟迷糊娘子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鞭打小分隊隊長就是鐵證。

老張說,案情重大,可能還有更嚴重的問題,這背後可能還有更深問題,背後有沒有陰謀,也說不一定,要認真調查審問。

豬頭小隊長對這個答覆很滿意,說:“快點審,早點拉去槍斃。”

老張說:“不能太急,殺人要有手續,不能像殺只雞似的。”他湊到豬頭小隊長耳邊說:“抓特務,上面要求的,沒抓到特務前不能殺。”上面是誰,豬頭小隊長也不知道,他也無法證實老張的話是真是假。於是不再管審碧野的事,幹他的大事去了。依然在湖裡掛魚,用沒收來的網,每天有小汽車來拉魚,也不知道拉到哪裡去了。

迷糊從此之後就有了個打老婆的習慣,邊打邊說:“女人是禍水。”

老百姓有句話,“醜妻近地家中寶”,說的可能就是這個理。多年來,迷糊自有迷糊福,現在災禍臨頭,都是這個俊秀水靈的娘子惹的禍。紂王的禍是蘇妲己惹的,明皇的禍是楊玉環惹的,迷糊的禍是楊小玉惹的,迷糊娘子姓楊名小玉。

地主閨女張毓蘭來看碧野,老張讓她見了,她對碧野說:“你爲什麼不來找我?你要遠離漂亮女人,除了我。

“——誰可以救你,我把自己豁出去,命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麼捨不得的?你給我一個豁出去的。”

碧野搖搖頭,說:“我死不了,你別幹傻事兒,他們得寸會進尺的。謝謝你。”毓蘭口氣很強勢,但她還是流淚了,她說:“你不惹事行不?全須全尾地活着行不?我求求你!”

碧野點點頭。

這些,若溪都知道,她是老張審訊碧野的書記員,就是拿個本子寫記錄的。張毓蘭來見碧野的時候,她就在門口。若溪心裡說:“你們真夠捨得的。”

她又心裡責怪碧野:那個豬頭小隊長不會把楊小玉怎麼樣的,最多就是摔死一個小豬仔,不值幾個錢的,你真不應該爲一隻豬仔去拼命。

心裡又無端是想:“你能爲我去拼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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