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崔巍這點沒笑出聲來。
本來法正這般胡攪蠻纏,讓崔巍等人的地位非常尷尬。
沒有想到的是,秦楓居然主動要求與荀有方一戰。
這簡直就是自己找死啊!
崔巍趕緊說道:“既然秦楓你主動請戰,那今日就算你輸了,你也無話可說,是不是?”
面對這個崔巍明顯給自己挖的坑,秦楓並不着道,他沙啞聲音,輕聲說道:“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秦楓目光盯住面前的荀有方,竟是讓後者有一種被禿鷲盯住的難受感覺。
“既然有人不怕千秋後人悠悠之筆,我若退後一步,他便得寸進尺百步,不若畢其功於一役!”
荀有方聽到“畢其功於一役”頓時就氣得七竅生煙,他厲喝道:“秦楓,你屢屢激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這是自己找死,須怪不得我了!”
秦楓淡淡一笑,依舊擡起手來,手掌向上,只說了一字:“請!”
荀有方怒極反笑,他大聲說道:“好,那我問你,你可知讀書人的三不朽是哪三件?”
秦楓淡然說道:“立德,立功,立言,是爲讀書人的三不朽。”
荀有方見秦楓從容開口,不禁冷笑道:“你既知如此,當知立德是在第一位,你經世家卻主動將第一位定爲立功,凡事講究經世致用。”
他見秦楓不說話,言辭便是更加跋扈囂張起來:“這等自甘下賤的行爲,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如何在諸子百家之中作萬世師!”
秦楓聽到荀有方的詰問,眼睛餘光又看見了微微點頭的言一諾,心中頓時瞭然。
這最後一問,必然不僅僅是荀有方自己參悟出來的,至少也是經過了言一諾的點撥,甚至這等拿讀書人的最高追求“三不朽”來抨擊經世家的狠招,本身就是言一諾自己參悟出來的。
甚至有可能是當初他對抗於林時就一直留着沒用的勝負手。
此時此刻,便交由言一諾在曲水流觴文會上提出,用以一錘定音。
秦楓看向面前的荀有方,他淡淡一笑說道:“好,那你問我一個問題,我便也問你一個問題,如何?”
荀有方微微一愣,秦楓卻是聲音沙啞,緩緩問道:“孔聖在《論語》中曾言,以一言說盡讀書人之遠大抱負,你可知是哪一句嗎?”
荀有方本來還以爲秦楓要故意問一些偏門的旁經,來讓自己答不上來,削弱他的氣勢。
須知氣勢上若是輸了幾分,在如今這種最關鍵的辯論上,的確是會影響到勝負的。
只是,此時此刻,他聽到秦楓居然問的是《論語》中的字句,荀有方心中大定。
他當即冷笑,略一思量,張口便說道:“這有何難?”
沒等秦楓追問,荀有方便冷笑說道:“讀書人之最高抱負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所謂的‘修齊治平’,這是坊間
蒙童都知道的話,你竟拿來問我?是你自己學藝不精,還是故意想來笑死我?”
面對荀有方的挖苦,秦楓絲毫不爲所動,淡淡說道:“你既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中修身是在第一位,如不修身,便不可齊家,如不齊家,便難以治國,一國難治,天下治更是癡人說夢,對也不對?”
荀有方微一思量,似是確認秦楓所說並無什麼陰險陷阱,他便朗聲說道:“本就如此。先修身,然而齊家,齊家然而治國,治國然後平天下。怎麼,你經世家對此還有異議不成?”
秦楓見荀有方這般說了,他淡淡一笑,嗓音沙啞說道:“我經世家並無異議,只不過荀有方,你所說與所知,似乎不太統一啊!”
沒等荀有方意識到秦楓所指的究竟是什麼,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哪裡說錯了話,被秦楓抓到了把柄,秦楓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發動了勝負手。
“既然連你都知道,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等等一切讀書人未來大大小小功業的基礎,如何會有我經世家只崇立功,不管立德,自甘墮落,自甘沉淪的謬論!?”
秦楓一言落下,坐在上首的言一諾登時眼神一變,輕聲自語:“不妙!荀有方着了這小子的道了!”
他旋即用傳音入密對一旁的崔巍道:“崔巍,一會如果荀有方不利,你可出言助他!”
崔巍聽得這話,心頭驟然一緊。
看上去好像是言一諾要崔巍助荀有方一臂之力,實際上是言一諾不惜一切代價要讓荀有方贏下秦楓,一切後果則都要崔巍來承擔了。
這哪裡是叫崔巍出言指點,這是要崔巍親自斷掉自己的文路去助荀有方一臂之力啊!
言一諾見崔巍不說話,語氣略有了一些怒意:“怎麼了?你的一切都是本夫子給的,你捨不得?”
崔巍只得用傳音入密回答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此時此刻,荀有方聽到秦楓的辯論,心內驟然一沉,自語道:“不好!”
荀有方眼神一動,以攻代守,登時大喝道:“秦楓,你這是混淆是非黑白!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是君子之功,豈可與你經世致用鼓吹的事功,等同視之!你這是信口雌黃。”
秦楓嗓音沙啞,此時語氣卻已是比較之前充滿了更多的信心,他笑道:“古往今來,成彪炳千秋之大功業者,誰不有令人交口稱讚的大義大德?你何曾見過卑鄙小人得以立下千秋功名?”
秦楓吃力地擡起手來,指向蘭溪對面的荀有方:“立德、立功、立言,此爲讀書人之三不朽,立德第一,其次立功,無從立功,只得立言。無論立功還是立言,在我經世家看來,立功必然是致用,立言還未必是致用。”
他笑着說道:“若不立德,無以立功,若不立德,更無從立言。即便能夠下筆千言,也不過是誤人子弟,千百年後自被人棄之如弊履,嗤之以鼻。所以……”
秦楓所言郎朗,飄蕩於蘭溪之上,竟是讓旁聽的一衆法家、兵家之人都微微點頭。
更有甚者,上清學宮儒家居然也有人聽着聽着,不自覺地點起頭來。
但很快就有旁邊的同窗或拉袖子,或掐胳膊,讓他們回過神來。
畢竟他們的屁股還坐在上清學宮儒家這裡,若是對經世家秦楓的理論心悅誠服,這算怎麼一回事啊?
秦楓語氣層層遞進,語速也是越來越快,竟是如波濤洶涌,一浪高過一浪,聲勢駭人至極。
“譬如學宮稚童,需要每日學習句讀,默寫章句,成年讀書人要否?因爲尋章摘句不過蒙童所學,而立之後的讀書人對聖賢經典已可信手拈來了。同理,能夠立下經世之功的讀書人,必然已經立德,否則根本無從立功……”
秦楓沒有給荀有方爭辯的機會,他一指點向荀有方,一聲低喝,聲音不高卻如當頭棒喝:“所以,我經世家講究立功,非是自甘墮落,乃是更高的要求。荀有方,你還有什麼話說!”
最後一句,秦楓乃是將渾身文氣徹底抽空激盪,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醞釀之後徹底迸發,渾身浩然氣以這最後一句爲引,全盤壓上。
原本平流無波的蘭溪之上,罡風驟然起,秦楓身上白袍獵獵作響如旗幟,狂風勁吹。
一霎那,彷彿天地加持在秦楓身後,一語落下,讓對手舉世皆敵,如遭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
法家傳人法正大聲驚叫道:“秦楓居然使出了學宮祭酒纔有可能施展出來的‘千夫所指’異象!”
不止是法正,端坐於蘭溪之畔,一直作壁上觀的兵家傳人,號稱“小兵聖”的楚惜白也出聲道:“一言可判定生死,辨善惡,可千夫所指,可萬民稱頌。正是‘千夫所指’異象,錯不了!”
聽到“小兵聖”都爲秦楓開口了,所有還在場的人心頭陡然一驚。
誰都不曾想到,秦楓在此等絕境之下,居然能夠跨越文位,甚至無視上清學宮的文位,直接施展出“千夫所指”異象。
此時此刻,被“千夫所指”異象籠罩的荀有方,只覺得普天之下,所有的文人都在對自己口誅筆伐,都在歷數着他的種種錯謬與不堪。
原本就因爲秦楓今日在曲水流觴文會上風頭出盡而大受壓抑的文心,竟是有了開裂的跡象!
文心開裂,則大道崩碎,幾乎再無成爲聖人的可能!
除了極其少數的妖孽,破而後立,還能夠一舉入天人,成爲聖人。
大部分天才在文心開裂之後,無一不是泯然衆人。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荀有方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
他知道,言一諾當然也知道。
可就在言一諾頻頻向着身邊的主持人崔巍使出眼色,要他點醒荀有方,幫助他保持文心完整和念頭清明的時候……
令言一諾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崔巍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對於言一諾的頻頻暗示,他置若罔聞,一言不發!
霎那之間,荀有方就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