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舟安靜地躺在牀上,面容虛榮而蒼白。謝清溪端着水盆進來,就看見他還睜着眼睛,屋子中間的桌子上擺着一隻白蠟燭,這是趙家唯一的蠟燭,平日都捨不得用。
搖曳的燭火散發着瑩瑩光亮,外面的雨聲似乎沒有了方纔的凌厲之勢,看來下了這般久,雨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農家的牀與其說是牀,倒不如說是幾塊木板擔着的。謝清溪將枕頭從他的頭下拿出來,又讓他往後移了下。她解開他的髮簪,可是男子的髮簪她頭一回解,最後還是陸庭舟開口教導她。
好在接下來一切順利,她將陸庭舟的長髮散開,才發現這一頭烏黑的頭髮竟是不輸與自己的頭髮。古人講究身體髮膚授之父母,越是尊貴的人家對自己的頭髮保養就越是完美。
陸庭舟平日都是束髮,謝清溪自然沒瞧見他披着的樣子。
“這樣可以嗎?”她用雙手給他抓頭髮,輕聲問道。
“不錯,你平日是給誰給你洗頭髮的,”陸庭舟閒聊問道。
謝清溪顯然也沒想到,他這樣的人居然會問這樣的問題,她抿嘴想了想,便說道:“有時候是硃砂,有時候是丹墨。”
“我都是齊心給我洗的,”陸庭舟說,他隨後又抱怨:“不過齊心太嘮叨了。我小的時候,洗完頭髮還沒幹,便坐不住想出去玩,齊心就會一直唸叨。後來我跟父皇告狀,讓他把齊心換掉,可是父皇把他叫了過去罵了一通,卻一回都沒提過換他的事情。”
謝清溪知道,齊心是從陸庭舟幼年時,便跟在他身邊的宮人。
“可見皇上也知道,齊心是真心待你的,”謝清溪說道。
待她給陸庭舟洗完頭髮後,才請了大夫進來。此時陸庭舟已經移了個方向,坐在了另一邊靠牆的位置。
“老夫估摸着這位公子的腿沒有骨折,”這大夫摸着他的腿,半晌才說道。
謝清溪險些被氣死,什麼叫估摸着,一聽了這話,她就更不敢將陸庭舟交給這老頭醫治了。她壓着性子,輕聲問道:“大夫,那依你看來,該如何醫治呢?”
結果這老頭便說出一通臥牀好生休養的話,謝清溪還是耐着性子纔將這些話聽完的。她很客氣地聽着這老頭說完之後,又在他開了方子,很客氣地讓趙家人送他出門。
謝清溪等捏着紙看着上面的藥方時,才發現這些年來,她倒是涵養長進了不少。若是擱在從前,這樣治病誤人的庸醫,早被她一通罵了,何等會這般客氣地對待他。
“你能看懂藥方嗎?我估摸着這老頭就是給你開了健骨的方子,”謝清溪將藥方遞給陸庭舟看。
他看完,便沉吟的微笑,果真是健骨的方子。
“吃了也沒問題嗎?”謝清溪又追問了一句,她不想耽誤陸庭舟的傷勢,可又對這大夫的醫術實在是不能相信。
此時她在想,如果許繹心在就好了。
可是一想完之後,她就開始搖頭。其實她以前就算不是個幹練的人,但也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可大概是來到這裡之後,有太多人可以讓她依靠,所以她一點點地失去了原先的獨立,變得懦弱不堪。
好在,好在這會她並非一無是處,你看她不就是已經找人救了陸庭舟。沒有哭哭啼啼,也沒有自以爲是,既然我自己救不了你,我就找人來救你,是跪也好,是威脅也好,是利誘也好,只要能救你,我都不在意。
“沒問題,就是藥苦了些,”陸庭舟將藥方遞迴給她。
謝清溪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請趙家人去抓藥,要是今晚你的侍衛能找到我們的話,我們就可以回城召喚太醫了。”
陸庭舟身子微微往後靠,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微笑。他不太想告訴謝清溪,今晚不會有任何侍衛找到他們,也不會有任何謝家的人找到他們,他不太想打破她心裡美好的希冀。
“如果沒人能找到我們呢?”陸庭舟問她。
謝清溪略想了想,便道:“那咱們就在這裡歇一晚唄,明日讓趙家的人去我家中送信。”
不過她又嘆息了一聲,“只是苦了你,只能讓這麼一個大夫給你看病。”
陸庭舟這樣的天潢貴胄,但凡有個咳嗽發燒,都是太醫院的一干太醫在旁邊守着。就算在遼關時,沒有這樣的條件,又何曾落魄到需要在這樣簡陋的地方棲息。
“我發現自從咱們兩相遇之後,我總是給你帶來麻煩,”謝清溪自嘲地說道。
陸庭舟沒想到她會這般想,可是她卻不知的是,有些困難不過是一種手段罷了。
“你害怕嗎?”陸庭舟伸手衝她招了招,讓她坐的更近些。
謝清溪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難道不是應該自己問這句話嗎?可她還是習慣性地回答陸庭舟的問題,她搖頭:“不怕。”
“我也不害怕,”陸庭舟微微一笑,俊雅的面容變得無害而溫柔,讓人如沐春風。
謝清溪笑得更開心。
她說:“真希望哥哥能找到我們。”
雖說如今她和陸庭舟都無事了,可是到底他們在外人眼中,那可是孤男寡女,要是這麼獨自在農家住上一晚……
“我會讓你風風光光地嫁給我的。”
陸庭舟專注地凝視着她,那眼眸中帶着一種讓人沉醉其中的魔力。謝清溪啞然,許久都說不出話。
直到最後她纔再想,爲何陸庭舟知道自己想什麼呢。
趙大娘端了雞湯來,謝清溪喂陸庭舟喝了半碗,便讓他躺下休息。她自己則搬了個小杌,坐在外頭的廊檐下頭。這會雨已經沒有方纔那麼大了,不過依舊沒有間斷地下着。
趙家的幾個兒子都離開了,只有叫趙志遠的少年被她叫住,請他在陸庭舟屋內住上一晚,以防止他半夜有需求。
“姑娘,你怎麼還沒睡啊,”趙大娘一出來,就見她坐在廊檐下頭。
謝清溪淡淡道:“我在等趙大叔抓藥回來。”
“你是想要自個煎藥嗎?”趙大娘猜道。
謝清溪搖頭,道:“還是我來吧,太麻煩你們了。”
一直到很晚,趙大叔纔將藥抓了回來。
謝清溪親自熬了藥,又請趙志遠喂陸庭舟喝下。待她回屋子裡躺下後,就再也沒動靜了。
一直到第二天,謝家人和恪王府的人同時找到他們的時候,才發現兩人都是高燒不退的。
不過一夜之間,整個京城都傳遍,恪王爺的馬車在西郊山上驚馬,連累着謝家的六姑娘一塊落馬。結果兩人被附近的莊戶所救,此時都高燒不退。
當然議論紛紛的都有,說謝清溪同恪王爺同住一室,這閨譽算毀了。
結果正在嘮嗑的婆子立即呸了一聲,輕聲道:“你們懂些什麼,我孃家嫂子的姐姐的女兒,就在謝家當差呢。她男人家是謝家的家生子,這會去找六姑娘的時候,他也一塊去了。聽說恪王爺的腿都摔斷了,要不是六姑娘拼了命去找人救他,只怕王爺早在雨地裡頭凍壞了。”
她想說凍死了,結果一想到那可是王爺,就換了個稍微好聽點的說法。
這些丫鬟婆子沒事湊在一起,就愛討論東家長西家短的,特別是這些人,也是盤根錯雜的。
其他人一聽她這消息好像更準確些,便七嘴八舌地就開始問這個婆子。這婆子趕緊將她聽了十八手的消息說出來。
不過沒多久,太醫全集中到了恪王府上,王爺腿真的摔斷的消息就得到證實了。
謝家的人這會正忙着救自家的姑娘呢,自然沒工夫搭理這些謠言。
至於當初還在場的那些個少年,如今聽到這樣的傳聞,都是沉默了下來。他們都知道謠言同事實不相符合,可是誰都不敢跳出來反駁。
要不然謝家馬車爲何驚馬就會被查出來,到時候他們這些有一個算一個的。九皇子定是不會有事,可是謝家肯定會找他們這些勳貴子弟的麻煩,所以他們不敢說,甚至連自己昨日去西郊的事情都不敢說出來。
好在當時一片混亂,謝家的人和恪王府的人都忙着救人,根本沒人注意他們。
於是這些人都不由而同地沉默了下,只口不提自己去過西山的事情。
而陸允珩則是憂慮不已,他又害怕謝清溪和陸庭舟的安危,可又怕別人將此事和他聯繫起來。所以他們這夥人都沉寂不語的時候,他反而是慶幸。
皇上已經甦醒了,並且身子恢復地不錯。一聽說陸庭舟居然墜崖了,趕緊讓富海過去看看他。
而太后則是更激動,在她看來兒子纔剛死裡逃生,結果又發生這等事情。
於是她便執意要出宮看兒子,這皇太后聖駕其實隨便能出宮的。好在身邊的嬤嬤勸住了她,說恪王爺剛回去,王府肯定都要顧着王爺,您要是再去的話,豈不是讓王爺都不能養傷。
她倒是不正大光明出宮了,到晚上的時候,私訪出宮去了。
說來這還是她頭一回來陸庭舟的宅邸,本朝規定,只要兒子在外開府了,老太妃就可以跟着兒子在外頭過。
可她是太后,大兒子是皇帝,她就是再偏心,也不能跟着小兒子過啊。
她去看陸庭舟的時候,他正好剛睡醒,昨個發了一整天的燒,聽說人都燒的沒了意識,太醫在這守了一天一夜,這會燒稍微退了點。
太醫也開始排班了,已經有幾人回去更衣了。
“怎麼樣,還燒得難受嗎?”太后坐在他牀邊,看着兒子蒼白的面容,可臉頰卻帶着不正常的緋紅。
陸庭舟勉強扯起脣,想衝太后笑一笑,只說:“倒是沒事了,只是渾身沒勁而已。”
“病來如山倒,你好生將養着便是,”太后心疼地說道,眼眶裡頭早已經泛起水花了。
待太后讓人扶着他躺下時,陸庭舟突然抓着她的手,眼中滿是欲言又止,他道:“母后,兒臣這會能死裡逃生,只託一人之福。”
太后自從陸庭舟回來開始,就讓人出去打探消息,自然知道他所說何人。
陸庭舟不再說話,只安靜地躺着,看着太后。
待許久之後,太后才輕聲說:“你長這麼大,從來不曾和我求些什麼……”
可是她想到成賢妃和自己說的話,分明就是說小九想要求娶謝清溪。當時她就異常的氣憤,只覺得她周旋在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的周圍。
待太后出去之後,就叫齊心過來說話。
“奴才該死,沒護住王爺,這才讓主子受如此重的傷,”齊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看的太后就是想罵他,都覺得無從下口。
好在太后這會仔細地問了齊心,才知道原來陸庭舟這回是被一莊戶收留了一晚。
太后一想到兒子的眼神,又想到這些年來他孤身一人,讓他死心的話卻如何都說不出口。
一日後,太后在壽康宮中接見了趙大娘。
昨日,謝家已經上門拜謝,聽她孫子趙志遠說,那人可是正二品的大官。最讓全家驚喜的便是,這位大人真的讓家中管事給了他們家四百畝水田。大人說了,他們家救了自家姑娘的命,那就是救命恩人。
一夕之間,趙家就成了富戶,讓全村的人都欽羨不已。
可是誰都沒想到,今個一大早,就有馬車到他家,一個聲音尖細的男子,說太后要召見她們。
趙家人這才知道,他們救的女子確實是謝家姑娘,可救得男子卻是王爺。
王爺,那可是天底下頂頂尊貴的人,趙家人只覺得跟做夢一般。
直到趙大娘和三個兒媳跪在太后跟前請安的時候,看着地上鋪着的毯子,還有露出的那能照出人影的金磚。她們渾身顫抖,有一種猶如在夢中的感覺。
太后給她們賜座了,雖說這些人只是普通的農婦,可也算是兒子的救命恩人。
太后開始詢問那晚上的事情。
“那姑娘一身溼透地跑到我家門口,敲了好久門,幸虧我家老頭子去牽狗,這纔開門的呢,”趙大娘一開始還顫抖不已,可看見太后雖衣着華貴,兩鬢斑白,面目慈和,那恐懼之心就慢慢減少了。
再加上,太后還讓人給她們上點心,這點心可真真好吃,她一輩子都沒吃過。
趙二媳婦見她娘說了半天都沒說着重點,恨不能自己代替她。
“姑娘見我家老頭子傻站着,撲通就跪下了,說是求求我們救救她哥哥,”趙大娘說的飛快。
可太后聽到這句話卻還是眉眼一跳,她知謝清溪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那也是父母嬌滴滴養出來的女兒,居然爲了救自己的兒子,去給這樣貧賤的人下跪。
太后此時心頭百般複雜。
“然後我一瞧便趕緊將人拉起來,我家那老頭子就是憨。接着我就讓他去叫我家老大、老二、老三了,然後姑娘又領着他們去救人了,回來的時候連腳上的鞋都沒了,就穿着一雙襪子,”趙大娘說的時候,也語帶心疼。
“那晚上呢?”其實太后是想問兩人有沒有什麼越軌的舉動。
結果趙大娘就說:“這姑娘性子是真的好,我家老頭子去跟大夫抓藥,我說我會煎藥的,她跑了一晚上也累了,讓她去歇息。結果她就搬個小凳子,坐在外頭廊下,一直等到我家老頭子將藥拿回來,她自個親自熬的藥,是我家小孫子端進去給少爺喝的。”
閻良幾次想提醒這農婦,在太后娘娘跟前別我我我的,結果太后卻是聽的津津有味,他也就不敢打斷。
“你家小孫子?”太后略問了一句。
趙大娘一見太后居然問道自己孫子了,便趕緊說道:“少爺在屋裡頭睡了一夜,我家小孫子就在旁邊熬了一晚上陪着的,連眼睛都沒敢合上。”
“你孫子在裡面陪着的?”太后又問。
“可不就是,”趙大娘這會見太后一點都不可怕,是越說越起勁,便道:“我家孫子熬了一夜,也是他發現少爺發燒的,不過那會就有人找過來了。倒是我這個老婆子做的不好,那姑娘半夜發燒,我都沒發現。”
太后這纔不再問話。
陸庭舟腿斷了,再加上有人守着,他們之間肯定是清清白白的。
太后便賞賜了趙家人金一百兩,銀六百兩,結果皇帝那邊也來了賞賜。
待人走後,太后就召了皇帝過來。皇帝一聽,只誇了謝清溪一句,果真是忠義之後。
宮中的賞賜到謝家的時候,全京城勳貴圈都沸騰了。大家都在不斷打聽,待後來趙家就被人挖出來了。
謝家六姑娘救了恪王爺的事情,那就是板上釘釘了。
待半月之後,謝清溪病癒之後,宮中的賜婚聖旨便下來了。
謝家女賜婚與恪親王。
謝清溪跪下接旨時,心中顫抖,他果真是說到做到了。
他要風風光光地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