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從未見過這般令人恐懼的祖母,在他的印象中,祖母雖不善言辭,但面容是慈祥的,眼神是關愛的。如今,祖母的臉龐依舊是記憶當中的模樣,偏偏那眼神卻是讓人恐懼的,害怕的。
“楠兒,你想要做什麼?”祖母擡着眼看他,嘴角處還掛着一絲冷笑。她用手指了指李楠娘,又問了句:“你可憐她?想要救她?”
“她總歸是我娘!”李楠膽怯的往後退了一步。
“對,你說的沒錯!她是你娘,所以看在你的份上,對於她過去的種種我並沒有追究。可是楠兒,有些人,並不會因爲你的大度就有所收斂。如今,祖母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要救她?”
李楠“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祖母,孫兒求你,放過我娘吧!”
“放過?那她呢,她又何曾放過我的孫媳婦,放過我的重孫子?”老人說着,舉起手中的柺杖,就朝着李楠孃的身上打去。
李楠見狀,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快速的起身,抓住母親就跑。可跑來跑去,都只是在院子中,眼瞧着大門就在跟前,卻怎麼都跑不出去。慌亂中,李楠想起刑如意說的話,於是搜索起那盞燈來。
終於,他看見了那盞燈,那盞曾被李茂提在手中,爲他指路的燈。
“娘,這邊!”
李楠拖拽着自己的母親,朝着有燈的方向快速的跑過去,身後祖母像是一隻發瘋的野獸,揮舞着柺杖,不停的追趕。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李楠拼盡了全力,卻始終都跑不到頭。就在他快要沮喪的時候,他聽見了紅花的聲音,不是在身後,而是在前面。
“相公!這邊!是這邊!”
“不能聽,不要看!不能聽,不要看!”
李楠在心裡不停的告訴自己,然後低頭,閉眼,拖着母親一路狂奔。
如意胭脂鋪裡,紅花牽着女兒的手站在牀鋪跟前。牀鋪上,並排躺着兩個人,一個是紅花的的前婆婆,另外一個是紅花的前夫。她看着前婆婆的臉上顯出那種驚懼的表情,又看見前夫額上滲出的冷汗,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她就那麼不經意的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轉身看向刑如意:“他們在夢裡看見了什麼?”
“應該是看見了李楠的父親,祖母以及你吧!”刑如意打了個瞌睡:“你別看有些人尖酸刻薄,其實她們內心深處也是會怕的,因爲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很過分的。只不過這些人都自私慣了,也強悍慣了,所以這些恐懼也好,內疚也好,小小的自責也好,統統都被藏進了內心深處那個看不見的角落裡。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這麼個道理。就算再大奸大惡的人,臨了都會變得善良起來,不是因爲他們頓悟了,而是因爲那些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鑽出來了。
我的紅花酒,的確是養生的酒,只是我在裡頭又多加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呢,也是有靈性的,它們潛伏在李楠孃的體內,將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給牽了出來。所以她纔會入夢,纔會在夢裡看見自己最害怕面對的人和事。”
“姑娘說的東西,可是從紅花身上取到的那些?”
“算是吧!其實我沒想對他們母子怎麼着,只不過想給他們一個小小的教訓。我希望李楠娘通過經歷你之前所經歷的種種,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往後的日子裡,對旁的人多一些寬容,少一些刻薄。”
“愛恨情仇,是世人都要面對的心結,紅花也一樣。就如同姑娘之前說的,紅花經歷的那些,若說自己心中沒有一絲恨意,那是假的。可如今,紅花只覺得自己的那些恨可笑。因爲這兩個人不值得!”
紅花說着,身上的黑氣竟一點點的散去了。最後,剩下竟是如月光一般淡淡的銀色。那光芒籠罩着紅花,襯的她恍若降臨世間的仙子一般,而她的笑容,也變得恬淡起來。
“那他們呢?”
“與紅花無關了,紅花此時關心的只有我的露露。”紅花說着蹲下身子,看着李露的眼睛:“露露,聽孃的話,放棄心中的那點怨恨好嗎?那個人,雖給了你一絲骨血,可他從未盡過當父親的責任,他不配你怨恨他。生你的是娘,養你的是娘,陪着你的還是娘,下輩子,娘保證,一定會給你找個好點兒的爹爹,行嗎?”
李露搖搖頭,用手指了指躺在那裡的李楠娘。
殷元見狀,走到李露跟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你的仇,殷元哥哥會幫你報的。我都想好了,這老妖婆不是喜歡欺負你娘嗎?還有這個叫李楠的,一心一意都想着做大戶人家的女婿。那我就給他找個大戶人家的姑娘當老婆,只不過是又醜又旁脾氣還特別不好的那種。我會讓老妖婆跟李楠後悔死,後悔曾經沒有好好的對待你們母女兩個。”
“我覺得你殷元哥哥的這個辦法極好,對付壞人,一刀殺了她,着實太便宜了,到不如留着他們的性命,讓他們在這世上好好的受受苦。前半輩子靠欺負人爲樂,那後半輩子就換別人來欺負欺負他們好了。”刑如意走到李露跟前,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如意孃親也向你保證,絕對不會便宜了他們母子兩個的。”
“如意孃親說真的?殷元哥哥真的可以嗎?”
“放心吧,你殷元哥哥說可以,就一定可以的!”紅花摸摸李露的頭,“如意姑娘,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這世間的事情,我着實不願意讓露露她再多看一眼。”
刑如意點點頭,喚出一名鬼差來,叮嚀了幾句之後,便讓紅花帶着李露跟那鬼差走了。
待紅花母女離開之後,刑如意才走到李楠母子跟前,將食指放在了二人的額上:“嗯,看起來還有些力氣,我們不等了,先去睡覺,等睡足了精神,再喚他們起來。”說完,打了個瞌睡,直接賴在了狐狸身上。
“親愛的,走不動了,你抱我回去吧!”
狐狸勾勾嘴角,將刑如意攔腰抱起,又回頭看了一眼殷元說了句:“不許跟着!”
“切!你以爲我是三歲小孩兒,還要哭着鬧着當你們的小電燈泡!”殷元半捂着眼睛,衝狐狸和刑如意他們揮了揮手:“趕緊帶着你的娘子回房秀恩愛,老這麼刺激一個幼童幼小的心靈,你們二位不覺得過分嗎?”
“我們過分嗎?”刑如意將頭靠在狐狸懷中,微眯着眼睛問。
“我覺得不過分!”狐狸答着,還低頭在刑如意的額角上親吻了一下:“你都忙了一天,睡吧!在我懷裡總比在牀榻上要暖和的多。”
“哎!虐童啊,不知道常叔叔那衙門管不管!”殷元無力的扶額,人卻走到牀前,伸出手去在李楠和他孃的額上各自輕拍了一下。
奔跑中的李楠只覺得一股黑風襲來,跟着與母親一道翻了個跟頭。等眼睛睜開,才發現穿着壽衣的祖母已經追到了跟前兒,而在祖母身後,竟又多了一個黑臉的父親。
“跑啊,你怎麼不跑了!”老太太用柺杖指着李楠,陰測測的笑起來。因爲缺少牙齒,所以她的嘴看起來像是一個黑乎乎的洞,而那洞裡竟還有蛆蟲在蠕動着。
李楠感覺自個兒一陣反胃,眼前的情形,又容不得他嘔吐,只能硬生生的將那股感覺給壓下去。於是,喉嚨裡就有了那種讓人難受的酸味。他用力吞嚥着,摸索着去尋找同樣跌倒在地的母親。
“楠兒啊,你怎麼就不想想祖母當初對你的好?如今,你竟爲了這樣一個娘來違逆祖母。你於心何忍吶?想當初,你娘她苛待你,不讓你讀書上學,是祖母拿出首飾來去典當變賣的。可你娘呢?她竟將祖母的銀子都給搶了去。
還記得你爹是如何去的嗎?是你娘,是她逼着你爹去做工。剛下過雨的堤壩,溼滑難行,她竟給你爹穿了一雙舊鞋子。結果你爹一時不慎,纔會出了意外。可你娘呢?半滴眼淚都沒有掉,只在埋怨你爹臨死都沒有把工錢給拿回來。
祖母心疼啊!可再心疼又能怎麼樣?兒子已經死了,孫兒還在呢,我總要顧着你吧!所以,我忍了,我不僅忍了,還將這個家交給了你的母親。可是她是怎麼對我的呢?她嫌棄我老了,覺得我不能幹活了,手裡也沒有能夠讓她掠奪的東西了,她就整天不給我吃飯,還天天的咒罵我,愣是活活的將我給餓死啊!
楠兒,你說說看,這樣一個狠心的,惡毒的孃親,你還要救她做什麼?祖母再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自己離開,祖母不難爲你,可若你執意救她出去,祖母就當沒有你這兒孫兒!”
李楠看了看令人恐懼的祖母,又看了看軟綿綿躺在地上,幾乎已經不能言語的母親,跟着又瞄了一眼緊跟在祖母身後的,黑色臉不發一語的父親。於是,慢慢的,慢慢的將握着母親的那隻手給鬆開了。
“好孫兒!當真是祖母的好孫兒!如今,就讓祖母幫你吃了這惡毒的娘吧!”老太太說着,竟丟下柺杖,張大了嘴巴。
李楠嚇住了,他從未想過一個人的嘴巴居然可以張的那麼大,果真就像是書裡見過的那個詞“血盆大嘴”。
祖母的嘴,對着母親的腦袋就要咬下去。李楠慌張的看了母親一眼,跟着閉眼,快速的將母親拖過來,祖母的嘴巴咬在他的胳膊上,他聽見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趁着祖母微愣的時候,李楠忍着疼痛,用一隻手將母親攙扶起來,然後繼續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
那燈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大,李楠透過燈光,看見了胭脂鋪的陳設,於是用力的將母親一推,跟着自己跌倒在地,絲毫不顧及形象的就朝着燈光滾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