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駕馬車自羅府緩緩駛出,羅敷羞澀的站在夫君身旁,齊向雙親拜別。在羅家老爺與夫人的身後,羅敷的兄長也正低頭與嬌妻說着什麼。等到羅敷與夫君上了馬車,羅敷的兄長這才拍了拍妻子的手,轉身,飛快躍上了那匹棗紅馬。
刑如意與狐狸並肩站在街角,身後還跟着老乞丐。
“貔貅大人你是不是在羅家又做了一樁新的生意?我瞧着羅敷不像是眼盲的樣子,而新郎官神色自然,也不像是剛剛謀殺過新婚妻子的人。”
“沒錯!老乞丐與四月重新做了一樁買賣。”
老乞丐說着,撩開額前的碎髮。可以看見的是,他比以往帥氣了很多,尤其當臉上那塊駭人的胎記不見了之後,刑如意越發知道,當年鹿大娘爲何會迷上這隻貔貅。那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姿態,還真不是幾個人能有的。
“貔貅大人做的買賣,一定都是極好的,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些,好滿足一下如意的強烈的好奇心。”
如意雙手合十,一副討好的樣子。
狐狸瞥了瞥眼,說了句:“你好歹也是胭脂鋪的掌櫃,這貔貅吃你的,住你的,還想拐帶你的人,你只需問他便是,不必做出這麼一副討好他,求着他說的姿態。我說的對嗎?貔貅大人!”
老乞丐悶哼一聲,對刑如意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四月那個丫頭求着我,說願意用自己的眼睛交換兄長的記憶。我知那丫頭的心思,不忍讓她失望,便應允了。如今瞧着,倒也是一樁好事。”
“那四月會怎麼樣?”
“老乞丐活了數十萬年,還從未見過如此固執,又如此善良的孩子。她身上的那雙眼睛,雖不及自個兒爹孃給的,但好歹也還能用。只是,若輪迴轉世的話,下輩子興許會長一雙與你相似的眼睛。”
“與我相似的眼睛?”刑如意不解的看着老乞丐,待瞧見狐狸眼中頗有些深意的笑之後,才明白過來:“貔貅大人的意思難不成是……下一世時,四月會生一雙鬼眼?”
“小丫頭還不算太笨,也難怪鹿兒會特別的喜歡你。”老乞丐說着,轉身離去了:“羅家的這些事情,就不要給鹿兒說了。她整日在廚房裡忙活,沒有時間去聽這些個閒事。”
刑如意衝着老乞丐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然後拽住狐狸的衣袖問他:“能不能請崔府君幫個忙,看一看四月會轉生到怎樣的人家。若是能像羅家老爺夫人這般的,倒也還好,可若是攤上了像瑞兒爹孃那樣的,只怕日子會難過的很。”
“放心吧,四月下一世就算不能大富大貴,過的也不會太差。”狐狸伸手掐算了一番,又用眼角的餘光往老乞丐離開的方向瞟了瞟:“依照那位貔貅大人的性子,你覺得,若是他沒有安排好四月的歸處,方纔可還會站在這裡與你我一同看熱鬧?”
“說的也是。”刑如意皺了皺鼻子:“看來,我這心倒是真的白/操了。瑞兒呢?這羅敷出嫁,未曾見她。難不成,是被羅家的人給送到了官府衙門?”
“聽說,與先前一樣,羅家人將賣身契還給了瑞兒,讓她自尋安身之處,誰知她竟去了一處偏僻的尼姑庵,剃掉了滿頭的青絲,一心一意的做起姑子來了。”
對於瑞兒的這番選擇,刑如意心中也有些唏噓。說起來,瑞兒的不幸,都是她親爹親孃給作的。瑞兒的爹孃但凡當初肯從兒子身上分一些關心給瑞兒,瑞兒也不至於嫉妒羅敷,被老乞丐利用了心中的慾念,硬生生的扯進羅家的這一場糾葛中來。
說到底,瑞兒的想法雖有些偏激,但她也是這場糾葛當中最無辜的一個。
嘆氣,彷彿已經成爲刑如意到達雲家集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狐狸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竟原地將刑如意抱了起來。接着,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大過年的,也換一換心情,不要老爲旁人的事情傷神。”
羅府外。
羅家少夫人云曦目送着自己的夫君翻身上馬,跟着揚起眉眼衝自己揮了揮手。雲曦心中一動,提起裙角,想要再追過去與夫君說幾句道別的話。前腳剛剛踮起,就察覺到一道森冷的目光朝着她射了過來,於是生生的止住了腳步。擡臉,小心翼翼的看了婆婆一眼,跟着將目光移到夫君身上,扯開脣線,笑了一笑。
夫君策馬,徐徐而行,一步三回頭,竟也走到了送親隊伍的最前頭。
羅家老爺轉身返回府內,羅家夫人緊隨而入,少夫人云曦本想在門口多站一會兒,卻被婆婆經過身旁時射出的那一記目光給嚇住了。
婆婆的目光,似比這新春的雪更冷,比房檐上垂下的冰刀子更利。
雲曦打了個冷戰,福身:“兒媳恭送婆婆!”
婆婆冷淡的輕哼了一聲,嚇得雲曦趕緊將頭垂的更低,然後緊跟在婆婆身後進入羅府。
羅府那兩扇大門,自雲曦身後緩緩的合上。
“任是誰家嬌貴的女兒,進了咱們羅家的門,隨了咱們羅家的姓氏,就該爲咱們羅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雲曦,你仔細想想,你嫁入咱們羅家有幾年了?這些年,你的夫君可曾薄待你,你的公婆可曾苛責你?你再問問自己,你有臉面站在這祖宗祠堂裡,面對着羅家的列祖列宗說話嗎?”
“婆婆千萬不要動氣,都是雲曦的錯,是雲曦的肚子不爭氣。”
雲曦惶惶低頭,在婆婆犀利的眼神中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自雲曦嫁入府中,公婆便待雲曦如親生女兒一般,夫君他對雲曦更是一心一意。只怪雲曦,入門多年,竟一無所出,讓公婆操心,讓夫君他心中也有諸多的失落。”
“你心裡清楚便是最好的。既進了羅家門,便是羅家婦。平兒寵你、疼你,一心一意的護着你,我與老爺也是知道的。你若珍惜自己與平兒之間的感情,就應該儘快爲羅家傳下一脈香火。”
“這過了年,平兒與你也都各自長了一歲。你身爲羅家的少夫人,未來羅家的主母,應該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媳婦......知道了!”
雲曦跪在地上,明明雙腿涼的發僵,但手卻在微微的抖着。
“請婆婆再給雲曦三個月的時間,若是三個月後,雲曦仍未能給羅家延續下一脈香火……雲曦……雲曦自會給夫君納妾!”
“這納妾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只安心的將養調理自個兒的身子。”羅夫人說着,瞟了雲曦一眼,意味深長的說着:“這平兒有個遠房的姑母,這姑母家中只有一個小女兒,如今已經年滿十四了。等天氣再暖和一些,我便着人將她接過來。敷兒出嫁了,你呢,既是羅家的少夫人,也是她的嫂嫂,到時候,難免要勞煩你多照顧一些。”
“是,婆婆!”
雲曦是個聰明人,自然也聽得出婆婆這話中的意思。明擺着,婆婆是要告訴她,她的夫君要納妾了。婆婆希望她這個做妻子的不要難爲即將入門的妾氏,更不要試圖干涉夫君與那小妾之間的恩愛。不僅不能干涉,作爲不能生養,不能爲羅家傳遞香火的少夫人,她還需千方百計的促成夫君與那小妾的好事,彰顯自己爲人妻,爲人媳的大度與寬厚。
雲曦心裡很難受,卻偏偏只能將苦汁往自個兒的肚子裡咽。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作爲夫君的妻子,她不能讓夫君成爲羅家的不孝子孫。
不生兒子,位列“七出之條”的第二條,夫君與婆家能夠容忍她多年,已然算是寬容。想到這裡,雲曦只能隱忍着衝婆婆磕了磕頭。
“請婆婆放心,妹妹來時,雲曦自然會好生相待,決不會叫妹妹在羅府受丁點兒委屈。”
婆婆滿意的嗯了一聲,揮揮手,讓雲曦離開。
雲曦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起身,連揉一揉發僵的膝蓋都不敢,便後退着出了羅家的小祠堂。
今日,陽光正好,可這偌大的羅家竟安靜得能聽見頭頂飛過的鳥鳴。
穿過小門時,她突然聽見一陣細細的低語,聲音很是熟悉。想了一想,才記起,這說話的兩個人依稀是在婆婆房中伺候的丫鬟,只不過並不親近,做的也都是些倒夜香、理暖帳這樣的粗活兒。
這種低等級的丫鬟,是不能隨着婆婆進入羅家祠堂的。估摸着是趁着婆婆瞧不見她們,躲在這邊說閒話。
雲曦原本無意去聽這兩個丫鬟都說了些什麼,但偏偏在她想要離開的時候,聽見其中一個丫鬟問道:“你說,她會不會很快懷孕?”
“都這麼久了,若是生的出孩子她早就生了,依我看,她是生不出來的。”
“那她豈不是會很慘?”
“夫人原本就不喜歡她,只是拗不過大少爺才勉強讓她進的門。”其中一個丫鬟將聲音壓的更低了一些:“我聽說,老夫人其實並不想她能生出孩子來,早些年,就催促着讓大少爺將她休了或者另外納妾。這納妾不過是個幌子,等大少爺有了新歡,這舊愛自然而然也就被踢出門去了。”
丫鬟的話,讓雲曦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緊緊的咬着脣瓣,轉動着手腕上那隻夫君早年間送她的沉香手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