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時候就算有人喊一聲“水裡藏着寶貝”,大家也會毫不猶豫衝向河邊,爭先恐後地跳進去,當然,如果他們在水裡什麼都沒發現,出來之後也會異乎尋常地憤怒。
皇后卻是一件人人能夠看得見“寶貝”,驢小兒的呼籲立刻得到所有人的贊同,叫聲一開始還比較雜亂,很快就變得整齊一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韓孺子不能再“靜觀其變”了,大聲告訴衆人金垂朵並非“皇后”,可他的聲音被淹沒了,在皇宮裡,皇帝的一個眼神都有人關注,在漁村裡,除非嗓門能超過衆人,否則的話就算是神仙也沒法讓衆人聽話。
人羣中的林坤山微笑着輕輕擺手,韓孺子只得閉嘴,這些人支持他、向他下跪,卻遠遠沒到爲他所用的地步。
叫喊聲終於產生效果,丫環蜻蜓從屋子裡衝出來,大聲命令衆人閉嘴,卻只是給叫聲增加了一點尖銳的背景。蜻蜓走到倦侯面前,怒視着他,韓孺子報以無奈的苦笑。
漁村裡的幾名婦女平時都很膽小,給“皇帝”、“皇后”送飯時都要你推我讓,這時受到大家的慫恿,居然也膽大起來,五六人擠進屋子,很快就將金垂朵架出來。
“皇后娘娘”的叫聲更響亮了,人羣再次跪下。
金垂朵又羞又氣,可是受制於幾雙粗壯的手掌,根本無力反抗,直到那幾名村婦也跪下,她才稍得自由,也向倦侯怒目而視。
韓孺子還是隻能無奈苦笑,就連這樣的表情也不能做得太久。他必須在衆人面前表現出威嚴與神秘,隨時處於“天子氣”的籠罩之下。
衆人的熱情越推越高,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不知是誰提議,有人拆下一扇門板,不由分說。將帝、後二人推上去,一羣人扛着門板四處巡遊,其他人簇擁在周圍,輪流爭搶扛擡的榮耀。
擡門板者本來走得就不穩,每次爭搶都會導致更劇烈的搖晃起伏,坐在上面的兩個人緊緊抓住門板邊緣,專心致志於保持身體平衡,再沒有精力提出反對。
金純忠和蜻蜓被人羣擋在最外圍,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開始還有些着急與憤怒,慢慢地就只剩驚訝了。
衆人首先來到之前聚議的院中,那裡的篝火尚未熄滅,有人往裡面扔進更多的木柴,讓火燃得更旺一些,然後擡門板者轉身立於篝火之前,其他人面朝帝、後與火焰下跪,嘴裡唸叨什麼的都有。
韓孺子和金垂朵只覺得後背炙熱無比。更不敢亂動亂說了,真怕這些人失望之餘會將他們扔進火堆裡祭神。
接着。隊伍出院,迤邐來到水邊,又是一輪跪拜,不少人走到水邊,甚至進入湖中,掬水飲下。然後澆在頭頂。
老漁夫晁永思和一名老婦用陶罐盛水,分別送給“皇帝”與“皇后”。
在衆多期盼目光的注視下,韓孺子接過陶罐,送到嘴邊喝了一口,用手從中舀出一點水。澆在自己的頭頂,引來陣陣歡呼。
金垂朵咬着嘴脣想了一會,擡頭望向二哥和丫環,那兩人背朝火光,正衝她揮手,臉上似乎帶着笑意。金垂朵怒極,卻不敢表露出來,長弓不在手邊,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她只能照做,最後以水澆頭的時候只舀出一點水,在額上抹了一下。
這就夠了,衆人給予“皇后娘娘”的歡呼聲更加響亮。
鬧騰了多半個時辰,整個漁村的熱情終於逐漸淡下來,得考慮最迫切最現實的問題:如何誅滅亂臣賊子,將“皇帝”、“皇后”送回皇宮。
但他們不打算讓當事者出主意,將一帝一後送回晁家的屋子,把門關上,金純忠和蜻蜓也被攔在外面。
衆人就在外面議事,喊聲不斷,聽他們的意思,似乎要連夜衝進京城,可這個計劃漏洞太大,除了驢小兒這樣的人,誰也不肯支持,很快就被放棄,爭議的聲音越來越弱,討論的內容卻越來越務實。
韓孺子一直站在門口傾聽,發現這些人不都是魯莽之輩,他稍稍鬆了一口氣,扭頭對坐在矮炕上的金垂朵說:“林坤山果然有點本事,他說話不多,可是每一次都恰當好處,能夠扭轉話題,引到他所希望的方面,一點不顯生硬,好像主意都是別人想出來的。”
炕上悄無聲息,模糊的身影一動不動,好像真的成爲一具泥偶。
外面的討論聲音已經小到聽不清了,韓孺子直起身,朝向金垂朵,誠懇地說:“望小姐見諒,你也看到了,這真不是我的主意,我的話他們也不會聽。”
隔了一會,炕上才傳來哼的一聲。
“再過一段時間,我想我能掌控這些人,到時候你們是走是留,皆可隨意,我不勉強……”
韓孺子向前邁出一步,金垂朵馬上道:“不準過來。”
“好,我不過去。”韓孺子止步,屋子沒有多大,土炕斜對門口,兩人想距不過七八步。
韓孺子又貼在門口傾聽,入耳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嗡嗡聲,他說:“只靠這些人肯定不行,不知還能聚來多少義士,可是人一多動靜也大,朝廷一旦有所警覺,烏合之衆仍是不堪一擊。望氣者們與崔家一直保持聯繫,必有所圖,林坤山不肯透露,說是時機不成熟……”
炕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是抽泣。
韓孺子一下子尷尬了,“真的很抱歉,只要能下命令,我立刻放你們走,如果可能的話,還會派人送你們去草原。大楚與匈奴要在戰場上決勝負,不會爲難你們金家。”
對面沉默了一會,金垂朵開口了,還是那麼冷淡,一點也不像曾經哭過,“我埋怨的不是你。”
“不是我?那些人也不是有意的,他們沒見過皇后,看到你……就以爲……”
“我也不怨他們,只怨二哥和蜻蜓,他們看笑話,不來幫我……”金垂朵的聲音裡有了一點哭腔。
韓孺子鬆了一口氣,不僅如此,還將這口氣從嘴裡吐了出來,聲音過於明顯,立刻引來對面的斥責:“你也笑話我,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我有夫人,我們很恩愛,她從前就是皇后,如果我還有機會奪回帝位,她仍然是皇后。”
對面沒有聲音了,韓孺子慶幸自己說服了她,可是心裡卻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
韓孺子兩步躥到炕邊,金垂朵剛要怒斥,韓孺子低聲道:“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門開了,老漁夫晁永思站在門口,恭敬地說:“有請陛下定計。”
“好。”韓孺子說,起身邁步走出房間,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蜻蜓跑進屋裡,金純忠瞪着他說:“你沒有……”
“我沒有。”韓孺子馬上道,反正不管對方想問什麼,他都是同樣的回答。
金純忠也跑進屋,房門關上,金垂朵怎麼對二哥和丫環發脾氣,韓孺子就不知道了,也不想偷聽。
數百人站在外面,與之前的混雜相比,已經有了一點規矩:來自不同村莊的人站在一起,散人單成一夥,總共分出十幾隊,每隊少則五六人,多則三十餘人,大部分手裡只有木棍一類的武器,臉上的神情卻好像就要打一場必勝無疑的戰鬥。
晁永思道:“我們制定了兩個計劃,請陛下選擇一個。”
“請說。”韓孺子既要客氣,又要保持尊嚴,因此說話儘量簡短。
“第一個計劃,我們再找些人,爭取湊夠三千,再想辦法弄些兵器,悄悄潛入京城,突然起兵,將陛下送進皇宮,號令羣臣,不從者斬。”
數十人發出歡呼,這顯然是他們支持的計劃,簡單直接,立竿見影。
韓孺子心裡立刻將這個計劃否決,但還是點頭,請晁永思繼續說下去。
“第二個計劃,兵分兩路,一路前往京北,與那裡的義兵匯合,挑起事端,引出北軍和城內軍隊,另一路留在京南,保護陛下去與南軍聯手。聽說南軍大司崔宏是東海王的親孃舅,東海王又是陛下的同父之弟,他們會支持陛下吧?”
韓孺子一聽就知道這是林坤山的計劃,也是望氣者與崔家達成的協議,於是假裝思考一會,說:“第二個計劃穩妥一些,但不要着急,我要先聯繫南軍大司馬和東海王,探一下他們的口風。”
林坤山向韓孺子微點下頭,表示贊同。
普通百姓無從瞭解宮廷內鬥,還以爲親兄弟會互相扶持,韓孺子也不說破,崔家要利用他最終奪得帝位,他也要利用崔家攻破京城的第一道難關。
“皇帝”做出決定,大家都很高興,只有驢小兒這樣的人感到失望,覺得不如第一個計劃過癮,他們的鬥志已被激起,急切地盼望着品嚐鮮血。
“既然定下大計,就請皇帝祭旗!”有人喊道。
沒等韓孺子明白“祭旗”的意思,晁化走過來,塞給他一口快刀,又有數人外面押來那名被詐出來的內奸。
內奸五花大綁,嘴裡塞着東西,跪在地上嗚嗚叫喚,向所有人求饒。
韓孺子有些於心不忍,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表現仁慈,於是提刀走向那人,數名大漢不知從哪找來一塊布,各扯一角張開,準備接血。
韓孺子曾經無意中導致別人死亡,曾經下命令決定某些人的死亡,如今,他必須親手做這件事了。
他突然想起楊奉,不知道這名太監是否贊同他現在的做法。可楊奉頂多是一名教師、一名謀士,帝王終歸要自做決定,韓孺子再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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