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衝進皇宮,到處都能看見屍體,有倒黴的太監和宮女,有不知來歷的江湖人,還有一些公差,大都是後背中刀,顯然是在逃跑過程中遭到殺害的。
韓孺子一心想着母親與小君,騎馬馳過一道敞開的門戶之後,才突然反應過來,皇宮竟然無人把守,他不僅意外衝進了北城門,還意外地佔領了皇宮。
他勒住繮繩,向跟隨在身後的將士下達詳細的命令:一部分人返回皇宮北門,確保前往城門的道路暢通,這條路不算太長,卻是韓孺子的生命之路,城外的軍隊必須源源不斷地趕進來,才能保住到手的勝利。
他又派出另一批軍官,前往皇宮各個方向探路,所到之處,大聲宣佈倦侯駕臨,肯出來拜見者,全都送往同玄殿前的庭院。
韓孺子向太后寢宮的方向疾馳,身後只跟着百餘名士兵,他們每隔一會就齊聲高喊:“倦侯駕臨!”
十幾名太監和宮女半路上迎出來,跪在倦侯馬前痛哭流涕,韓孺子對其中一名太監有些印象,於是命衆人起身,詢問王美人和倦侯夫人的下落。
這些人不知情,但是非常願意幫忙,前方帶路,很快找出更多的宮人,一名宮女知道倦侯夫人的住處,原來就在太后寢宮附近。
韓孺子遠遠看見了煙霧,心中大驚,一馬當先,跑得更快。
整個院子都已燒燬,好在這是一座孤院,火勢沒有漫延到其它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些火苗和濃重的青煙。
韓孺子呆呆地站立一會,士兵和宮人上前撲滅明火,擡出六具屍體,都已燒得不成模樣,隱約能看出都是女子。
沒人能認出屍體的身份,韓孺子感到難以遏制的憤怒,跳下馬,大步走向太后寢宮。
“開門。”韓孺子下令,順手拔出刀。
兩名士兵上前砸門,裡面很快傳出聲音:“何人?”
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一人回道:“倦侯駕臨,立刻開門。”
門裡一陣響動,兩名士兵後退,韓孺子提着刀大步上前,士兵們緊護左右,聞訊現身的衆多宮人卻都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動,也不敢相勸。
門開了,韓孺子一驚,三名女子站在門內,中間一人正是自己的母親。韓孺子拋下刀,撲通跪下,驚喜交加地叫了一聲“母親”。
王美人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平淡地說:“起身,不要在別人面前下跪。”
韓孺子站起來,心中一塊巨石落下,“母親沒事就好,小君呢?也在這裡嗎?”
王美人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來救……我來找母親和小君。”
“孺子,這種時候你得明白輕重緩急,朝廷爲重,妻母爲輕,京城爲急,宮中爲緩。”
“是。”
“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嗎?”
“嗯……”韓孺子心中其實有一套計劃,可是在母親面前卻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立刻去同玄殿召見羣臣,請他們、求他們,接受他們的一切條件,就是不可用強,明白嗎?”
“明白。”
“寬赦所有人,即便首惡之徒也不例外,他們要由太后定罪,不是你,明白嗎?”
“明……白。”韓孺子答應得有些勉強,這與他的計劃稍有不同。
王美人上前一步,招手讓兒子低頭,貼耳說道:“當務之急是恢復你的身份,只要肯承認你是皇帝,任何人都可以原諒,起碼暫時原諒,以後你有的是機會。至於不肯承認的人,讓他們逃跑吧,如果落入你手,也要交給太后處置。不管外人怎麼看、怎麼想,太后仍是太后,你一定要向所有人證明這一點。”
上官盛屠殺宮人、逃出京城,太后都脫不了干係,在大多數人看來,太后已然一落千丈,能保住性命都算是幸運,王美人卻要求兒子表現出更多的尊重。
韓孺子不是很理解,盯着母親的眼睛看了一會,確信母親沒有受到脅迫,所說皆是真心話之後,他才點點頭,“是,母親。”
“去吧,從現在起,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皇帝的身份。”
“是。”韓孺子沒有動,“我必須見小君一面。”
王美人目光中顯出嚴厲,片刻之後又變得柔和,輕聲道:“她不在這裡。”
韓孺子心一沉。
“別讓你身後的人失望。”王美人說。
韓孺子轉身看去,百餘名南軍、北軍士兵正茫然地看着他,這些人都是第一次進入皇宮,手持兵器,不知禮儀,對下一步該做什麼全無想法,只是盯着倦侯,等他的命令。
越來越多的太監和宮女正從藏身之地趕來,遠遠地跪下。
韓孺子向母親深鞠一躬,在士兵的簇擁下走進太監和宮女羣中,叫起來幾名看服飾地位最高的人,命他們關閉各處宮門、收拾屍體,見到士兵,就讓他們都去同玄殿匯合,無事的宮人全跟在他身後。
籠罩在衆人頭上的茫然氣氛消失了,內官紛紛領命,預感到皇宮即將恢復他們期盼已久的平靜。
韓孺子步行,通過一處角門進入同玄殿前的庭院,身後的士兵已經增加到三百餘名,宮人也有一百多名。
但他不是唯一趕到的人。
經過宿衛軍的屠殺,同玄殿前的儀衛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羣士兵,接近千人,個個手持刀槍,當先站着兩人,正是崔宏與東海王舅甥二人,他們沒有騎馬,算是對同玄殿的尊重。
他們從正南門進入,守在門口,沒有深入,大都擡頭仰望高聳的同玄殿,像是一羣誤入皇宮的遊人。
韓孺子等人由東北角進入,兩夥人很快發現了對方,隔着整個庭院互相觀察。
韓孺子這一邊的士兵數量少得多,他卻只在原地猶豫了一小會,邁步前行,士兵們跟隨其後,手裡緊緊握着兵器,尤其是那些南軍士兵,他們認出了大司馬,不能不感到緊張與恐慌。
韓孺子沒有直接走向崔宏,而是拐到了同玄殿臺階之下,在這裡與對方遙遙相對。
雙方沉默了一會,東海王最先開口,喊道:“韓孺子,投降吧,你的兵少,不是對手。”
韓孺子向身邊的士兵小聲說了幾句,士兵高聲道:“京城之亂,乃大楚之不幸,羣臣無辜、衆將士無辜、天下百姓無辜,南軍大司馬崔宏、東海王韓樞,上前聽赦。”
東海王愕然道:“韓孺子也瘋了嗎?舅舅,別聽他胡說八道,派兵上前把他砍成肉泥,咱們就再也沒有敵人了。”
崔宏嗯了一聲,沒有馬上下令,他看到庭院周圍的各道門裡都有人跑來,數量不多,卻絡繹不絕,大都是士兵,有北軍,也有南軍,還是有一些是宮人,他們無一例外都跑向人數不多的倦侯,而不是兵力佔優的東海王。
崔宏身後有近千名士兵,宮外還有更多士兵待命,的確可以一擁而上,將倦侯殺死,可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完的事情,總得花些時間,在此期間,誰知道倦侯還能得到多少支援、會發生什麼變故?
“舅舅,你在想什麼?咱們已經定好計劃,機不可失、時不我待,錯過這一次……永遠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崔宏曾經當着東海王的面承諾過許多事情,可形勢變化比他預料得更快:北軍主力趕到、城外的宿衛軍和南軍潰散、倦侯衝進京城甚至進入皇宮一路來到同玄殿前,他與東海王卻因爲幾次猶豫而耽誤時機,晚到一步。
崔宏望着遠處的女婿,又扭頭看向外甥,“等你真正稱帝,要怎麼處置倦侯和上官盛?”
“當然是殺死,難道還能留下後患?”東海王莫名其妙,不明白舅舅爲何在這個時候發問,更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問的,他要殺的人不只是倦侯和上官盛,還有更多人,那些得罪過他、在關鍵時刻不肯幫忙的人……
崔宏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他從來沒看好倦侯,而且忌憚這個女婿的能力,可是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
“放下兵器。”他向南軍將士下令,“戰鬥結束了。”說罷自己先拔出佩刀扔在地上。
刀槍紛紛落地,東海王大驚失色,“舅舅,你這是做什麼?咱們明明佔據……”
順着崔宏的手指望去,東海王說不出話了,一隊北軍旗幟正通過西北角門進入庭院,意味着北軍主力已到。
南軍的優勢只能維持這一小會。
東海王轉身要走,崔宏一把抓住外甥的胳膊,“去哪?”
“去哪都行,總之我不當階下囚。”
“倦侯會寬赦你。”
“他在撒謊!”東海王又急又怒,“他在收買人心,等他當上皇帝……”
“大楚還有外患,真正的皇帝懂得妥協的重要。”
“我不……”東海王突然明白過來,“小君是皇后,崔騰爲倦侯當走狗,你早有準備,根本不是真心支持我奪取帝位!”
崔宏不願多做解釋,鬆開外甥的胳膊,示意衛兵上前,將東海王攔住。
韓孺子站在臺階前,看到了南軍將士放下兵器,看到了各道門裡涌進來的各色人等:由西北門進來的北軍旗幟,帶頭者居然真是柴悅;走正西門的則是宮人與大批讀書人,蔡興海與部曲士兵護着他們;還有從正東門進來的大臣,他們沒等傳召,自己來了,爭奪帝位的整個過程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主動現身。
無人下令,身邊的士兵卻都自動退卻,讓到數步之外,韓孺子轉身,順着臺階一級級往上走,突然看到東北門裡走出來的崔小君,她竟然與楊奉在一起,被一羣侍衛打扮的人簇擁着。
韓孺子覺得小君看到了自己,於是露出一絲微笑。
他沒有走到最上方的丹墀上,現在還不是時候,登上十幾級臺階之後他止步轉身,沒人跟上來,離他最近的人也在十步之外了。
“萬歲!”庭院裡突然響起呼聲,將一切雜音淹沒,將一切忠誠與背叛、信念與懷疑、熟悉與陌生也都淹沒。
韓孺子望去,發現自己熟悉的面孔如此之少,值得信任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他突然明白母親爲什麼要讓他寬赦所有人了。
從現在起,他終於要面對整個天下,而不只是一個個、一批批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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