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粹是個讓人拿不準的將軍,他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無跡可尋,做什麼都喜歡突發奇想,深思熟慮對他來說是浪費時間,排兵佈陣則是小孩子的遊戲,他經常掛在嘴上的四個字是“隨機應變”。
這天下午,鄧將軍一直在酣睡,日落西山時才從牀上爬起來,洗把臉,吃過晚飯,精神抖擻地召集城中衆將,宣佈要對城外的匈奴人發起一次夜間偷襲。
誰也不明白,鄧將軍是在夢中想到這一計的?還是早有準備,睡覺就爲養精蓄銳?總之沒人事先了解這項計劃,全都吃了一驚。
鄧粹的作戰計劃極爲簡潔,由他挑選二十位將軍,這二十人各自再選一百名士兵,總共兩千人,由南門出城,直攻匈奴人數量最多的大營。
這二十位將軍當中有樊撞山這樣的猛將,有北軍前鋒將軍這樣的高官,有世家出身的權貴子弟,有皇帝身邊的儀衛頭領,也有晉城原有的小小軍官,無論尊卑貴賤,都只能選百名士兵,多一個也不行。
他留給衆將的準備時間很短,只有一個多時辰,二更一刻準時出發。
兩千將士,佔了晉城守軍的一半還多一點,沒有特別的計劃,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就要去偷襲將近十萬敵軍,連樊撞山都無法理解。
鄧粹自恃爲名將鄧遼的同族後人,極其驕傲,不允許別人當面反駁或是質疑,聚議結束之後,衆將稍一商量,都覺得這個計劃不可行,於是推舉樊撞山去向皇帝說明情況。
樊撞山深受皇帝欣賞,心事也單純,立刻騎馬前往王府。
非常時期,面子與禮儀都不那麼重要了,皇帝的衛兵,包括徒具高大身材的儀衛,全都被派去守城,只留下數十名侍衛保護整座王府。
樊撞山名氣大,進第一道門無需通報,第二道門的太監也只是請他稍等了一小會,第三道門後面就是皇帝的住處,守衛得比較嚴格,中司監劉介親自把門,看到樊撞山,衝他點點頭。
門後隱約有琴聲響起,樊撞山眉頭微皺,皇帝有點愛好很正常,可是在這種時候還有閒情逸志聽琴,與他印象中的皇帝稍顯不一致。
“我什麼時候能見陛下?”樊撞山努力壓低聲音。
劉介豎起一根手指,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樊撞山只好等,可一個時辰之後就要出城作戰,他心裡着急,那琴聲隔着門縫聽只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吱啞聲,連個曲調都沒有,他越聽越心煩。
“陛下!我有急事!”樊撞山聲若洪鐘,這一嗓子將身邊的劉介嚇了一大跳。
“你、你怎麼可以……”
樊撞山也不客氣,雙手掐住太監的肩膀,像拎小孩一樣輕鬆擡起,轉身移到一邊,嘴裡道:“什麼時候都能聽琴,我的事卻只能現在說。”
劉介又驚又氣,雙腳落地之後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着樊撞山推門入院。
琴聲已經停止,庭院裡站着幾名侍衛,一字排開,阻止樊撞山前進。
“陛下,我就說幾句話,說完就走!”樊撞山大聲道,既然闖進來了,總不能半途而廢。
張有才從房間裡走出來,“陛下宣召樊將軍。”
侍衛們讓開,樊撞山大步進屋,剛到門口就聞到一股香氣,眉頭皺得更緊,心想皇帝這是怎麼了,又是聽琴又是薰香,難道怕成這個樣子?那個親臨城頭指揮作戰的勇敢皇帝哪去了?
走進屋子,樊撞山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皇帝坐在椅榻上,努力挺直身體,但是臉色蒼白,雙脣沒有血色,額上隱約滲出汗珠,顯然是得了病。
樊撞山大吃一驚,立刻跪下,關切地說:“陛下……我不知道……”
“沒關係,一點小病。”韓孺子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樊將軍有什麼事?”
樊撞山張開嘴,一肚子話卻說不出來,說鄧粹亂定計劃,皇帝又得親自出馬,可是看他的樣子連走出房間都很困難,“那個……那個……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可是……大家守城都很辛苦,能不能……能不能給大家一點賞賜,不用立刻執行,發幾道聖旨,說要重賞,大家也就滿意了,等到解圍之後再賞不遲。”
“樊將軍儘管放心,朕已經安排兵部、吏部官員擬旨,明天你們就能看到,守城將士皆有賞賜。”
“是是,陛下原來早就想到了,是我太蠢、太急,陛下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了。”
樊撞山起身要走,韓孺子叫住他,“朕偶染風寒,很快就能恢復,樊將軍……不要太當回事。”
“是,不當回事。”樊撞山退出房間,迎上中司監劉介。
“現在你知道了,出去可不能亂說。”劉介提醒道。
“不能,絕對不能,打死也不能。”樊撞山就差賭咒起誓了,走到門口,又向劉介道:“一場勝仗能讓陛下的病快點好吧?”
“或許吧,心情好,病也會好得快一點……樊將軍可不要亂來,打仗不是兒戲。”
“當然,上面還有鄧將軍主事呢,我想亂來也沒人聽啊。”樊撞山大步離去,暗暗發誓,今晚無論如何也要打一場勝仗。
房間裡,韓孺子側身躺下,可是已經沒心情再聽琴,張嘴想要叫泥鰍,突然想起他已經被派出去了,只好對張有才說:“你出去打聽一下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樊將軍看我得病,有話沒說。”
“陛下……”張有才不放心就這麼離開。
“我沒事,孟娥在就行了。”
張有才只好退出房間,快步離去。
孟娥站在角落裡,樊撞山剛纔甚至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去讓他們繼續撫琴。”孟娥說。
韓孺子苦笑道:“真的有效嗎?我覺得這些香氣和琴聲好像沒什麼用,聽上去也不如之前那樣能夠靜心。”
“陛下的病與衆不同,一是急火攻心,二是修煉內功已久,突然停止,以至於五臟六腑守衛空虛,因此一點小小的風寒就成了重病。”
“我不能恢復修煉嗎?”
“不可。”孟娥沒有給出理由,“琴聲能夠代替內功修煉,薰香含藥,三五天之內陛下就能痊癒。”
雖然孟娥並非太醫,當初停止修煉內功也來自她的建議,韓孺子還是決定採納她的建議,“好吧。”
孟娥出去,琴聲很快響起,孟娥也回來,仍然站在角落中。
韓孺子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裡總是突然蹦出一個念頭將他驚醒,隨之出一身虛汗。
“你認識張琴師父女?”韓孺子問道。
“不認識,但我認得他們的琴聲。”孟娥說。
“你懂音律?”
孟娥沉默了一會,“義士島曾經想借助神仙的力量復國,結交過許多奇人異士,其中也包括一些琴師。”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現在還信嗎?”
“無所謂信與不信,義士島早已變成江湖勢力,江湖中的事情真真假假,全信就是傻瓜,不信則會失去許多朋友。”
“比如望氣者。”
“望氣者是北方燕趙之地的術士,這些年才興起,義士島接觸得不多,琴師卻是古老的行業,關東盛行已久,東海有人專門傳授此藝。”
“皇宮裡也有琴師,與張氏父女好像不是一路。”
“當然不是。”孟娥正要解釋,張有才回來了,她立刻閉嘴保持安靜。
張有才一路跑回來,氣喘吁吁地說:“鄧將軍要發起一次夜襲,親自率軍兩千出城。”
韓孺子騰地坐起來,又出了一層虛汗,眼前一花,差點暈過去。
“陛下……”張有才急忙上前要攙扶。
“沒事。”韓孺子慢慢躺下,“既然是鄧將軍的主意,應該不會有錯。”
“可大家都說這是亂出主意,樊將軍十有**就是爲這事來的,見陛下生病,他沒敢說。”
“鄧粹是守城大將,一切由他做主,樊將軍說了也沒用。”
皇帝如此信任鄧粹,張有才很是驚訝,“陛下覺得這次夜襲能成功?”
“之前幾天,楚軍每晚都出去騷擾匈奴人,今晚化虛爲實,沒準能成功。”
“騷擾匈奴人根本不是鄧將軍的主意。”
“鄧將軍隨機應變,沒什麼錯誤。”
張有才本來想對皇帝說還來得及阻止夜襲,現在無話可說了,想了又想,“兩千人,是守城楚軍的一半,對匈奴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
韓孺子還能聽到琴聲,腦子卻越來越沉,喃喃道:“鄧粹如果真是一員大將,他的目標就不是匈奴人,而是……”
皇帝終於睡着了。
張有才了等了一會,躡手躡腳地上前,爲皇帝蓋上被子,轉身小聲向孟娥道:“真的不用找太醫嗎?”
孟娥搖搖頭,“我知道陛下得的是什麼病,放心吧。”
張有才沒法放心,孟娥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會治病,可皇帝信任她,他也沒辦法。
琴聲繼續,皇帝這一次睡得比較熟,張有才忍不住輕聲問道:“陛下剛纔話沒說完,他覺得鄧將軍夜襲的目標會是什麼?”
“外面的攻城器械。”孟娥想也沒想,直接給出答案,自己也覺得奇怪,因爲之前她根本沒怎麼考慮過這個問題。
張有才想了一會,在額頭上輕輕一拍,“怪不得鄧將軍要求所有士兵都攜帶火把,但是隻有幾十人可以點燃,其他人要出城之後再說,他是要火燒啊。陛下跟你說過了?”
孟娥沒有回答,她正在學習以皇帝的方式考慮問題,這是她回到皇帝身邊的最重要原因。
她認爲自己學得不錯。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