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子心切的王美人越來越難對付,楊奉每次回宮的時候都要躲躲藏藏,就是不肯去見太后,他沒辦法向王美人解釋自己的計劃,更無法做出任何保證。
他不能向一位悲傷、憤怒、急切的母親說:真正需要保護的是大楚,而不是皇帝本人。
事實上,他不能向任何人說出這種話,大臣們對此倒是心照不宣,能與中掌璽配合無間。
楊奉凌晨時回到宮裡的住處,他畢竟不能對皇宮置之不理,得處理一些事務,這回他接到的不是太后懿旨,而是皇后的邀請。
楊奉嘆息一聲,只好去見皇后,在他眼裡,皇后比王美人通情達理一些。
崔小君沒想到皇帝的苦難還未結束,這些天來悄悄哭幹了淚水,見到楊奉之後已經哭不出來,只能下跪乞求。
楊奉急忙側身讓開,也跪在地上,砰砰磕頭,不敢受此大禮。
皇后在侍女的攙扶下起身,楊奉一直跪在地上。
“楊公……”崔小君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該怎麼說,又不能不說,“陛下究竟爲什麼要受此苦難?”
“大楚萬幸,受此苦難的是當今聖上,大楚諸多皇帝當中,大概只有太祖與陛下能承受得起。”
如果是王美人聽到這種話,立刻就會勃然大怒,皇后卻擠出微笑,將楊奉的話當成一種真誠的稱讚,“嗯,只有陛下能承受得起,可是……楊公真的在救陛下嗎?”
楊奉磕頭道:“盡我所能,不敢稍有懈怠,只是愚笨無能,迄今尚未解除晉城之圍。”
崔小君沉默了一會,內心深處,她覺得楊奉與朝中大臣的做法沒有錯,可被圍的畢竟是皇帝,是她所深愛的人,她做不到鎮定自若,“聽說大單于接受和談條件,願意解除包圍,只要……”
“只要大楚放棄大片領土,並且恢復故齊國。”
大單于提出的條件不少,這兩條最爲致命。
崔小君糾結地說:“如果能換得陛下安全返京,這一切也是值得的吧?”
楊奉擡起頭,沒有起身,但是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關鍵就在這裡,陛下不會回來。”
“嗯?大單于不會放人嗎?”
“大單于若是覺得安全,有可能解圍,是陛下自己不願回來。”
皇后沉默。
楊奉不是跟隨皇帝時間最多的人,卻是最爲了解皇帝的人,繼續道:“陛下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傀儡,對此深惡痛絕,而大單于所要的正是一個傀儡,還得是自覺自願的傀儡,陛下絕難接受。即便朝中大臣同意匈奴人的一切條件,最後還是要送到晉城,由陛下准許,我知道陛下不會同意。”
崔小君終於哭出來,哭了一會,從侍女手裡接過巾帕,輕輕擦去眼淚,莊重地問:“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當今之計,唯有讓大單于‘珍惜’陛下,並因此降低和談條件,或許能讓陛下妥協。”
“所以楊公封武帝曾孫爲侯,接下來還要封王,對吧?”
這麼大的事情,是沒法向宮裡隱瞞的,楊奉只能磕頭。
“我明白,如果京城又有一位大楚皇帝,大單于會感到緊張,覺得還是抓緊時間與陛下談判更合乎匈奴人的利益。”
“皇后明鑑。”
“可大單于的心事誰也猜不透,他若是覺得陛下再無用處,乾脆……乾脆魚死網破呢?”
楊奉還是隻能磕頭,在他與大臣中間,有一個誰也不肯宣之於口的最終計劃,如果匈奴人無動於衷,也不肯降低和談條件,則皇帝返京基本無望,他們就只能擁立新君,即使這位新君並不合格,也比天下無主的狀態要強。
崔小君黯然坐下,王美人說得沒錯,除了她們兩人,這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全心全意地想要皇帝平安返京,可她又覺得其他人的做法或許並沒有大錯。
“陛下視楊公爲師,將整個京城、皇宮與朝廷都託付於楊公……”
“請皇后相信,我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容易,可是不得不如此,即使成爲千古罪人——罪過也在楊某一人身上。”
崔小君一會想要發怒,一會想要痛哭,一會想要哀求,最終她平淡地說:“楊公需要我做什麼?”
“安慰陛下的母親,請她不要……算了,只需安慰就可以。”
崔小君點點頭,知道這個任務一點也不容易,王美人已經到了瘋狂的邊緣,皇后的冷靜很可能被視爲不忠,“楊公……想過以後嗎?”
楊奉微微一愣,隨後明白過來,如果皇帝回不來,對他反而是件好事,新君登基,必然依仗於他,王美人再沒有成爲太后的可能,縱然心懷仇恨,也無濟於事。
最麻煩的是皇帝平安歸來,王美人受封爲第二位太后,真正掌握權勢,她大概不會輕易原諒楊奉等人的行爲。
“爲臣者不愛其軀,楊某無憾。”
皇后沒再說什麼,楊奉告退,處理了幾件公務,終於下定決心,清晨時分與大臣商議,以太后的名義冊封武帝曾孫爲齊王,太后之印一直在他手裡,事情倒也方便。
消息立刻向關東傳送,所到之處,無不震動,大楚臣民這回真的相信京城將要擁立新君,各地官員與勳貴紛紛派人回京打探消息,準備與新興的外威之家建立聯繫。
洛陽醜王發現監督放糧越來越難,沒有皇帝做靠山,“醜王”兩字的份量大打折扣,但他沒有放棄,河南尹與商戶不肯出錢出力,他就利用自己的名聲東挪西借,總之要將事情順利進行下去。
關於皇帝的安危,他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
聽說新齊王獲封之後,國子監博士瞿子晰長嘆一聲,對洛陽的弟子們說:“百官各司其職,有人救駕,也得有人盡忠,陛下受困以來,只聽說將士奮不顧身,未有文人赴湯蹈火,瞿某無能,做不到力挽狂瀾,唯有親赴晉城,與陛下共患難。”
當日午時,瞿子晰上路,十七名弟子不請而隨,說是送行,卻一直沒有回頭。
消息繼續向東,傳到齊國,叛軍終於明白自己被騙了,他們手中的英王根本不可能繼位,於是大張旗鼓北上,要與匈奴人夾攻楚軍。
崔宏得到消息之後不由得大怒,以爲崔家又要失去皇后的身份。
柴悅與中書舍人趙若素前來相勸,費盡口舌,讓崔宏明白,認真地與匈奴人打一仗纔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此戰若勝,晉城或許還有轉機,即使事發萬一,京城不得不立新君,獲勝的大將軍也會擁有更大的權力。
坐困晉城的韓孺子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他送走了吏部尚書馮舉,將守城之責交給樊撞山與蔡興海,發現自己再也無事可做,他已經用上所有手段,就看大單于是否接招、如何接招。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恢復了最初的鎮定,又能看得進去書中的內容,他單獨招來琴師張煮鶴,命他撫琴,或激昂,或悲涼,或超然,或孤傲,琴曲越動情,他反而越平靜。
他甚至恢復了練功,對孟娥說:“不爲別的功效,只憑它能提振精神,內功就值得修煉。”
孟娥比以往更沉默,教得也更認真。
“瞧,你想學帝王之術,看到的卻是帝王之困。”
“我在這些天學到的東西比任何時候都多。”孟娥一點也不後悔,甚至暗暗感到慶幸,自己及時逃出了臨淄,否則的話,她現在就只能在千里之外懸念晉城了。
“如果城破,你要想辦法逃出去。”離大單于的通牒日期只剩一天,韓孺子覺得自己必須對一些事情做出安排。
孟娥疑惑地看向皇帝,她從未想過要獨自逃生。
韓孺子嘆息道:“家事難斷,如果我平安返京,需要保護的人是皇后,如果我不能,需要保護的就是我母親了,她很堅強,也不會受到迫害,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轉告母親,我在晉城死而無憾,請她不要太傷心,更不要記恨任何人,這是我的選擇,與他人無關。”
孟娥想了一會,點點頭,隔了好一會,她低聲道:“我未必逃得出去。”
韓孺子微微一笑,這種時候,他沒有什麼可強求的。
天亮之後,韓孺子主持朝會,時間不長,羣官也沒多少事情可說,完畢之後,韓孺子起身,命太監端來酒水,分給每一個人,然後道:“諸君共飲此杯,能與諸君共守晉城,朕不虛此行。”
不分文臣武將,所有人都穿上盔甲,沒人跪下磕頭,也沒人失聲痛哭,大家舉杯共飲,然後退出王府,各去自己的位置。
韓孺子巡城一圈,所過之處,山呼萬歲,晉城男子勝兵者都已登城守衛,勉強湊夠了八千人,兵甲不夠,許多人只能赤手空拳,但是準備好了石塊、鐵球,也能一戰。
回到王府,韓孺子向隨行的太監、侍衛等人敬酒,受皇帝和全城氣氛的影響,沒有太監敢哭。
韓孺子對崔騰說:“朕將琴師張琴言賜與你,希望你不要覺得太晚。”
崔騰已經跟着皇帝喝了幾杯酒,豪情萬丈,說:“不晚,**一度,價值萬金,我崔騰早就沒有遺憾,剩下的就都交給陛下了。”
韓孺子笑着搖搖頭,對東海王說:“你有何心願?”
“我沒有心願,只有遺憾。”
“什麼遺憾?”
“沒能向我母親告別。”
崔太妃亡於宮中,與兒子多日未見,最後時刻,東海王只在意這件事,對譚家,他沒有什麼可說。
韓孺子輕聲嘆息,他也沒向自己的母親告別,東海王笑道:“不過我沒什麼可着急的,反正總能再見到她。”
皇帝和身邊的所有人也都換上盔甲,登上南城,在城頭與將士們一塊吃午飯,所有旗幟都被拿出來,密密麻麻,幾乎繞城牆一圈。
城外,大批匈奴騎兵聚集在攻城器附近,只等天黑,只待令下,他們就將發起最後一次攻城。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