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自矯剛過二十歲,出身寒門,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背景與靠山,卻偏偏恃才傲物,因此人緣不是很好。
他去年高中榜眼,傳言都說他本應是狀元,因爲卷子上的一點筆劃錯誤,與魁首失之交臂,另有一種說法,聲稱狀元早已內定,試官雞蛋裡挑骨頭,將康自矯硬生生貶爲第二名。
不管怎樣,康自矯大名遠揚,比狀元還受關注。
更讓他聲名鵲起的是,放榜不久,他就給皇帝寫了一份萬言書,指點江山、點評朝臣,好像自己就是未來的宰相。
萬言書不僅送交給皇帝,康自矯還留了一分副本,供人傳抄,歡迎任何人上門辯論。
還真有好事之徒登門,結果全都鎩羽而歸。
康自矯越發得意,也因此越發沒人緣,同一年的進士都已外派當官,至少也能去翰林院、國子監這類的地方暫時棲身,他卻一直在吏部待職,遲遲得不到任命。
韓孺子對此人的印象不是特別好,那份萬言書他仔細看過,覺得其中太多浮誇之辭,康自矯將萬言書四處傳播,更是令韓孺子不喜,上一回巡狩時沒帶康自矯,這一回也是多次猶豫之後,纔將其列爲顧問。
康自矯能言擅辯,每次會議只要有他在場,別人幾乎插不上嘴,韓孺子因此很少召見他,從未有過單獨交談。
韓孺子要破例一次,覺得自己既然能容忍南直勁,不妨也給康自矯一次機會。
韓孺子做了一下安排,召見康自矯在內的五名顧問,現場交給他們一項任務,與樓船將軍黃普公辯論。
這不是朝堂之爭,比較隨意,韓孺子坐在書桌後,兩名太監、兩名侍衛站在身後,其他人賜凳,但是所有人都寧願不坐,既顯氣勢,也是對皇帝的尊重。
黃普公平安回來才一天,仍未換上甲衣,腰身微微佝僂,怎麼看都像是出來公幹的奴僕,對面的五人都很年輕,四人進士出身,另一人幾年前棄文從武,在軍中頗有令名。
黃普公向皇帝躬身行禮,更加詳細地講述自己的想法,“末將曾常年在海上討生活,去過南洋一帶,在那裡見過八方物產,有大楚的絲綢、紙張,也有極西方的種種珍寶,說明海路可通。末將在島上時,與幾名西方商人關在一起,聽他們說,神鬼大單于近些年來勢頭極盛,已經佔據西方的大片土地,衆多王族被迫逃亡海上。神鬼大單于因此下令禁船,凡有靠岸者,焚船殺人,不留活口,以爲用這種辦法能將海上的逃亡者餓死,這說明他並不知道海上還有諸多小國,更不知道海上能與大楚相通。我知而敵不知,正可發起奇襲。”
平時最愛辯論的康自矯,今天卻一反常態,站在一邊沒吱聲,一名顧問先開口道:“由海路去往西方,費時多久?”
“順風的話幾個月,算上中途停留以及招募船員,至少要一年,也可能兩年。”
“途中可安全?我聽說海上風波險惡,十船出海,平安回來的不到五成。”
“沒那麼誇張,七八成是有的,如果船隻夠大,帶隊者又經驗豐富,基本不會出問題。”
質疑者搖頭,“一羣海盜,最遠去過南海,卻要前往西方,談何經驗豐富?”
“橫行東西的航行者不多,但是一路走一路尋找嚮導,不會中斷,商船能走,水軍也行。”
另一人上前道:“假如成行,將軍準備帶多少人?”
“不必動用朝廷軍隊,只需一些船隻以及聖旨,人的話,海盜有幾千人,途中再招一些,最後應該能達到七千到一萬人。”
“費時一到兩年,可能更久,卻只有不到一萬將士能夠登岸,如果神鬼大單于真有傳說中那麼厲害,這點人能做什麼?”
黃普公微微一笑,“兵者,詭道也,在皇帝與諸位面前,我說實話,到了海上,自有另一套說辭,南洋小國會以爲我帶兵十萬,到了極西方,那邊的人則會以爲我有戰船千艘、雄兵數十萬,再不濟,也能牽制神鬼大單于的兵力。”
第三人上前,“這就不對了,將軍一開始說是要奇襲,如今又要虛張聲勢,神鬼大單于豈不是會有準備?沒準也會建立水軍,以逸待勞,專待將軍自投羅網。”
“還是那句話,兵者,詭道也,我這邊做好種種準備,到了戰場上隨機應變。”
第四人開口道:“海盜皆是亡命之徒,分屬不同團伙,將軍一人,又曾爲海盜所俘,憑什麼服衆,能帶他們一路去往極西方開戰?”
“我就是海盜。”黃普公稍稍挺直身子,臉上帶着微笑,他知道,這件事遲早會被提起,不如自己先說出來,“諸位對海盜的瞭解都來自於傳言,我卻是親身經歷。如果說海盜與什麼人最相似,不是軍隊,不是混混無賴,而是商人。商人好利,海盜也好利,別相信那些海盜多麼勇猛、多麼兇殘的傳言,真正的海盜只打弱者,危險越小越好,除非利益足夠多,他們輕易不會冒險。”
“黃將軍要以利誘之?可是朝廷除了船隻與名號,什麼也不能給你。”顧問瞥了一眼皇帝,相信的確如此。
“船不重要,名號就夠了,大楚在南洋的地位頗高,與西域相似,鄧將軍能組建諸國聯軍,我也能。”
康自矯終於開口,“不一樣,西域處於神鬼大單于與大楚之間,兩強相爭,西域必然先受其殃,因此願意向鄧將軍提供士兵與糧草。南洋諸國遠離紛爭,如黃將軍所言,神鬼大單于甚至有可能不知道海上有這麼多小國,諸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爲何要向將軍提供幫助?”
黃普公被問住了,猶豫片刻,“南洋那邊的情況還不清晰,可以到時候再說。”
“隨機應變?”
“對,隨機應變。”
“聽上去,黃將軍是要糾集一批海盜,拿着皇帝的聖旨,打着大楚的旗號,在海上四處招搖撞騙,成了,就去西方海上轉一圈,不成,就在南洋‘討生活’,進退兩宜,大楚拿這支‘水軍’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事成,將軍建千古奇功,事不成,罵名皆歸大楚。”
黃普公也是棄文從武之人,嘴上並不笨,面對康自矯卻是力有不逮,臉色微紅,聲音也低了,“這個……在外打仗,總得先信任將軍,如果不相信,我說什麼也沒用。”
“朝廷要信任將軍,將軍也得努力取得朝廷的信任,孤軍遠赴萬里之外,將軍憑什麼取信於大楚朝廷?”
“呃……西域的鄧將軍如何取信於朝廷的?”黃普公反問。
“鄧將軍名門之後,人雖在外,親友家眷皆在大楚,因此得到信任。”
“這可難了,我就是一個人,連房遠親都沒有,可那些海盜一般人管不住,非得我親自跟着才行——要不然朝廷另派一位將軍,我擔任副將輔佐他,怎麼樣?”
“海盜都是你的人,朝廷就算派十位將軍,又能怎樣?還不是你說的算?”
黃普公無言以對,思忖片刻,轉向皇帝,“言已至此,末將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切唯請陛下裁定。”
韓孺子對黃普公的瞭解不是很多,說不上信任還是不信任,但他真心不想將一位大將放走,去進行一場前途難料的遠征,鄧粹那邊迄今沒有消息傳來,已經讓他很擔心。
“今天先到這裡,改日再論。”韓孺子沒做決定,但是有些事情需要他馬上拿主意,大楚水軍正在海上包圍海盜,是攻是退,需要皇帝儘快下達命令。
韓孺子決定讓海盜再擔驚受怕幾天。
衆人告退,韓孺子單獨留下康自矯。
康自矯在論戰中表現不錯,獲此殊榮其他人無話可說。
“不做辯論,康卿說說自己的想法。”韓孺子說道。
康自矯畢竟是儒生,注重禮儀,拱手之姿完美無缺,回道:“黃將軍在冒險,陛下若派黃將軍出征,也是在冒險。”
“哦?朕冒什麼險?黃將軍會背叛,破壞大楚的名聲?”
康自矯搖頭,“目前來說,極西方的確有一位神鬼大單于征戰諸國,勢如破竹,也曾派使者來大楚挑釁。可是這位大單于能在西方堅持多久、究竟會不會東攻大楚,都是未知之數。蠻荒之地,梟雄時起時落,神鬼大單于並非第一位。假如未來真有一戰威脅到大楚的生存,則海上遠征是陛下的深謀遠慮,也是黃將軍的千古奇功,如果沒有這一戰,或者神鬼大單于只是虛張聲勢,在西域就被攔住,則陛下免不了好大喜功的指責,黃將軍更是別有用心,乃是千古一奸臣。這纔是陛下的冒險,敵強,陛下強,敵弱,陛下會很尷尬,最終的結果不取決於陛下與黃將軍,而取決於神鬼大單于。”
韓孺子也被說得無言以對,笑道:“康卿說得有理。”
韓孺子輕輕擡手,身後的太監與侍衛明白意思,陸續躬身退出帳篷。
皇帝端正坐姿。
剛纔的辯論只是一次考驗,康自矯通過了,真正的挑戰纔剛剛開始。
大臣有狠穩準的“三招”,韓孺子要聽聽一名從未有過爲官經驗的榜眼如何應對。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