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們沒有這個資格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但我今天就算豁出去這張臉,也要把話說完。”
姜維壓着目光,不願與李鈞對視。
“基本盤、黃梁技術,還有我們都經歷過的虛假儀軌,這些齷齪手段就像是一張張網套在武序的殘軀上,越收越緊,已經把武序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姜維苦笑道:“現在還有什麼人會選擇走武序?黑幫、逃犯、流寇,都是一些走投無路之人,雖然仗義每多屠狗輩,可但凡能夠登堂入室,誰願意去當屠狗輩?這些人就算僥倖能夠破鎖晉序,也根本走不了多遠,最後的結果不過再添一條無辜的冤魂,和一筆早就算不清的血債.”
“看來你是忘了我什麼出身了,要不然應該不敢在我面前說這句話。”
李鈞挑了挑眉頭,打斷了姜維的話語。
“我是看在你真心誠意給蘇老頭上墳磕頭,而不是第一時間就跳出來讓我交東西,所以才耐心聽你說了這麼多話。否則,你現在的下場應該跟那個人一樣。”
李鈞冷漠道:“獨行儀軌,每一步都是屍山血海,你們拿一頂不值錢的‘大義’帽子就想跟我換,未免也想得太簡單了。”
“對了,你再帶句話給你身後的那些老東西,如果他們不甘心,我等着他們來搶。可如果要是想玩一些檯面下的陰招,去動我身邊的人,那以後追殺伱們門派武序的人,可就不止是其他序列了。我也想試試,看看多殺幾個門派武序,能不能讓我獨行至三。”
說完這句話,李鈞便轉身朝着山下走去。
多日的守株待兔,最終得到這樣一個結果。
換做是其他人,就算不敢放狠話,臉色恐怕也不會好看。
可姜維的臉上卻出人預料的露出了一抹輕鬆的笑意,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濁氣。
“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想幹這種狗屁倒竈的事情。可現在師長們都把你當成武序翻身的最大希望,我也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走這一趟,畢竟師命大如天嘛。”
姜維朗聲道:“其實在我看來,當年天下分武的時候,獨行這條路都還沒有出現,是門派武序自己丟掉的江山,自然就該由門派武序自己親手拿回來。武夫做事,不靠這一雙拳頭,還有胸中這一口惡氣,而是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身上,實在是有些丟人現眼。”
李鈞腳步一停,回頭看向那道站在樹下的挺拔身影。
“從我成爲門派武序的那天開始,人人都說我們是武序基因的棄子,存在的價值不過是爲了掩護你們這些獨行,或者是給你們當磨刀石、當墊腳石。類似這種話,我聽了太多太多,早就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姜維伸手掏了掏耳朵,笑道:“可是我從來不這麼覺得。當年我們門派面對的那些敵人,換做是你們獨行,一樣也撐不下來。不過輸了就輸了,找這些藉口也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武序崛起的這條路,並不是只有你李鈞一個人在走,我姜維同樣也是前行之人!”
“我從來不在乎什麼崛起不崛起。”
李鈞淡漠的話音穿透雨幕。
“可基因已經讓你選擇了這條路,不進則死,大家的身後哪裡還有回頭路?”
姜維臉上笑容漸漸散去,肅穆道:“雖然大家不同船,但面對的是一樣的兇險風雨。脣亡齒寒,你多保重。”
話落人轉身,姜維帶着那羣門派武序朝着矮山的另一邊走去,和李鈞背道而行。
“門派武序裡還有這種人?倒是難得”
李鈞看着那道遠去的背影,口中自語還未說完,就看到謝必安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難看無比。
“出了什麼事?”
“派去送人的鴇鬼他們傳消息回來,說是找不到任何一名兄弟的家眷。”
謝必安一頭齊肩的白髮被刮成了寸頭,少了幾分往日的瀟灑俊逸,更顯硬朗幹練。
“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奉化。”
倭區犬山城,宣慰司衙門。
“臭小子,你三番五次拒絕老夫的黃梁夢境邀請,是不是想要欺師滅祖啊?”
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迴盪在衙門大堂內。
如今已經升職犬山城宣慰使的楊白澤高坐在大位之上,看了眼束手站在門邊的老吏徐準,這纔將目光看向面前這道通過徐準投射而來的身影。
“我怎麼敢拒絕老師您的邀請,實在是最近公務太過繁忙,根本無暇分身。”
楊白澤無奈的嘆了口氣,從椅子中起身,頭上官帽伸出的兩根烏紗翅折迭收起,重新變爲束髮的青冠。
雖然心中還有不滿,但他依舊要在裴行儉這位老師的面前持弟子禮儀。
“少跟我說這些藉口,你一個屁大點的小城,就算現在沒有了錦衣衛,那些已經被拆了脊樑骨的倭寇難不成還能鬧出什麼事情?”裴行儉冷哼一聲,看着面前拱手不語的楊白澤,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對那天的事情還心有鬱結,可爲師就算讓你去了江戶城又能如何?難不成讓你去跟那些佛祖道爺們講儒序的道理?告訴他們武序要是真的徹底死絕了,接下來就輪到他們被天下分佛、天下分道了?”
裴行儉耐心說道:“講道理的前提,要麼你手中有分配利益的權力,要麼有讓別人老老實實坐着聽你說話的實力,如果都沒有,那你去了江戶也只能當一個累贅!”
楊白澤表情倔強:“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做不做和能不能做,從來都不能一概而論。”
“別人是去拼命,又不是去拼一個勞什子的態度。爲師幫李鈞救下了犬山城百戶所,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如果非要拿人情來算,也該是他欠我們,不是我們欠他。”
楊白澤搖了搖頭,輕聲道:“您也說了,是您救的,不是我。李鈞欠您的人情,但我也欠他。”
“明明用利益交換就能算得很清楚的事情,你非要把兄弟義氣摻和進去,你個臭小子到底是跟誰學的這股子倔脾氣?!”
聽到這句話,站在門邊耳觀鼻鼻觀心的徐準,突然咧開嘴笑了笑。
不止是這句話,就連眼前這一幕,他都很熟悉。
只不過現在罵人的裴行儉,當年是站在楊白澤的那個位置低頭捱罵。
英雄不捨義氣,癡兒難過情關。
儒序中人都知道這是大忌,卻總有前人罵後人,後人學前人。
何謂師徒,正該如此。
“我看你小子是真的昏了頭了.”
裴行儉的話音頓了頓,壓低自己不自覺再次拔高的語調,壓着火氣道:“你如果還是覺得心有愧疚,眼下不是沒有彌補的機會。”
“什麼機會?”楊白澤臉色一喜。
裴行儉看他臉上表情轉換的如此迅速,堆滿褶子的眼角不禁抽了抽。
“這一次吏部爲罪民區新政定功考覈,你在數百名年輕官員中排在三甲之列,雖然沒有拔得頭籌,但也算是聲名鵲起了。”
裴行儉正色道:“我們儒序的晉升儀軌看的是‘盛名’和‘官位’,現在盛名你已經有了,等那些氣紅了眼睛的門閥消停一段時間後,我會給你換個位置,把你調回帝國本土,到時候你再磨鍊個幾年,就能晉升序六了。”
楊白澤聞言,臉上表情頓時一垮,有些意興闌珊的‘哦’了一聲。
“你小子現在好歹也是一方主管,怎麼還這麼沉不住氣?先給我打起精神把話聽完。”
裴行儉沒好氣道:“李鈞那小子就是個活災星,走到哪兒都不會風平浪靜。他現在已經潛回了帝國本土,等辦完了善後的事情,接下來肯定就是要挨家挨戶找上門去給蘇策報仇。只要他想搞事情,你難道還愁沒機會幫他?”
楊白澤終於裴行儉的話中琢磨出了一些味道,興沖沖問道:“那您是準備把我安在什麼位置?四川成都府、江西廣信府,還是桑煙寺所在的番地?”
“青城、龍虎、桑煙這幾家不過都是打手罷了。這一點,李鈞就算現在看不明白,遲早也會反應過來。而且這幾家可不會給你老師我面子,連我在成都府都得低調做人,你過去不就是白白找死?”
“那去什麼地方?”
裴行儉緩緩吐出兩個字:“華亭。”
“徐海潮?”楊白澤神情凝重。
“江戶之戰,徐海潮雖然從頭到尾沒有露過面,但他幫張峰嶽當了一次組局之人,這纔是首惡。”
楊白澤不解問道:“徐海潮現在人就在倭區,鈞哥就算要殺他報仇,也該來這裡,我爲什麼要去華亭?”
“立着這麼大一樁功勞,徐海潮怎麼可能在一個宣慰使的位置上久呆?等倭區改製爲瀛府之後,他自然就會得到一個很好的位置。”
裴行儉冷笑道:“而且以你那位鈞哥的尿性,你覺得他會只殺一個徐海潮就收手?你去華亭幫他打個前站,到時候也好給他指一指該殺誰,該怎麼殺。”
“多謝老師!”
此刻楊白澤心中鬱結盡數消除,對着裴行儉拱手躬身。
“得了吧,現在知道喊老師了?我就是個冷血無情惹人嫌的老頭子,就不在這兒耽擱你楊大人的時間了,走了!”
等楊白澤擡起一張羞愧的臉,裴行儉的身影早已經消失不見。
只剩下站在門邊的徐準,和他對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