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人?”
鳴義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他這時候依然神志不清,但是依稀判斷了出來眼前的女孩就是將自己從地獄裡拯救出來的人。
別看他這時候好像還能說話和視物,實際上只是那幫子惡魔術士的邪惡嗜好罷了,他們就是想要聆聽鳴義的慘叫,逼迫鳴義看自己會被如何折磨。
鳴義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思。打個比方來說,要是把一具血肉模糊的人體扔到大街上,路人們多半會陷入恐慌;但要是把這會兒的鳴義扔過去,也未必會立刻引起多少恐慌,因爲路人們可能一時半會兒認不出來這塊髒兮兮的東西其實是個人。
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怒和仇恨,以及連憤怒和仇恨都壓倒的,宛如天崩般的絕望。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女孩回答。
他喃喃地說:“爲什麼,救我……”
回頭想想,這個情景倒是頗爲不可思議。在他深陷絕望地獄之際,宛如從虛構的世界裡走出來一樣魔幻的少女將他拯救了出來,簡直就像是漫畫裡面描繪的美好的邂逅。
說不定這是自己臨死前產生的幻覺吧。就連他自己都下意識地產生了這般自嘲的念頭。話雖如此,他卻沒有產生任何旖旎的念頭。正在讀取這份記憶的我,能夠清楚地把握住他的心理活動。他在感覺眼前這個女孩美麗的同時,也產生了巨大的違和感。
他感覺這個女孩非常恐怖。
一開始他的視力還不怎麼清晰,但是當他看仔細女孩的面容之後,那種矛盾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了。這個女孩分明有着那麼可愛的面容,卻讓他覺得哪裡不像是人類。不,確切地說是哪裡都不像人類。明明就是人類的外貌,但定睛看去就會懷疑這是某種披着人皮的似人非人之物,在模仿着人類的一舉一動。這樣的意象甚至激發了恐怖谷效應,讓他的心裡長滿了雞皮疙瘩。
這就是正常人眼裡的咬血。中間人、魅魔、惡招、尉遲,他們眼裡的咬血也是這樣的。無論咬血用的是老婦人的外貌還是少女的外貌,他們的第一印象總是“她不像人”。
但是,她具體是哪裡不像人呢?她的外貌是那麼的精緻,神態也是活靈活現,與做工粗糙到會激發恐怖谷效應的機器人截然不同。她也不像是“它”一樣有着迥異於人類的思維模式,也會像是人類一樣說話和行動,甚至還有着“想要延長壽命”這種任何人都能夠理解的極具普適性的動機。
而縱使列舉了那麼多,我依舊感覺咬血不像是人,卻還是說不出來問題出在哪裡。忽然,我產生了奇怪的靈感。真相很可能是個異常簡單的理由,甚至都不需要多少線索和拐彎抹角的推理。只要稍微轉變思考的角度,我立刻就能夠把握住。但我或許是無意識地將其避開了。
我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鳴義的記憶裡。
鳴義不止是感覺女孩不是人,他還後知後覺地從女孩那雙宛如惡魔般的紅色雙眼裡覺察出了極其強烈的邪惡。在那地獄般的十天裡,他的靈魂刻骨銘心地記住了惡魔術士的殘忍味道,而從女孩的身上,他則嗅到了遠比那些惡魔術士更加殘忍更加邪惡的,令他幾欲發狂的恐怖味道。
此外,或許是瀕死狀態下覺察力的增幅,或許是女孩沒怎麼掩飾自己,他還感受到了強大到宛如深淵的,惡魔術士特有的邪惡靈性波動。自他成爲執法術士以來,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恐怖的靈性波動。
“相信你已經看出來了,我也是個惡魔術士。”女孩說,“我之所以救伱,是希望你幫我個忙。”
“惡魔術士……”鳴義仇恨的聲音像是從黃泉裡傳來的。
而女孩的下一句話,則短暫地打斷了他的情緒,“我希望你幫助我殺死句重。”
“什麼?”鳴義錯愕。
“我想要除掉句重。這件事對我來說固然是不費吹灰之力,但是出於某些理由,我不方便親自對他動手。因此,我需要一個代行者。”女孩說。
“你以爲我,會幫助,惡魔術士?”鳴義吃力地問。
“你不想要復仇嗎?”
女孩的話語直擊他的內心。他怎麼不想要復仇,怎麼不想要殺死那個居於安全局高位卻資助超級罪犯,還將自己打落到這般悽慘境地的句重?但他已然是廢人,甚至連人形都沒有,只能算個廢物,會呼吸的溼垃圾。又要拿什麼去向那個主力級術士復仇?
“安心吧。”女孩彷彿蠱惑人心的魔鬼,聲音滲入了他的耳朵和內心,“我會治癒你,讓你的身體恢復至健全,也會給予你足以與主力級術士匹敵的力量。”
“我……”鳴義殘破不堪的心靈就像是被拋入了矛盾的漩渦,在其中沉沉浮浮,令他呼吸困難。
片刻後,他堅固了內心,說:“我拒絕。”
女孩也不意外,“爲什麼?”
“你絕對,包藏禍心。”鳴義說。
“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與你締結契約。一旦我違約,契約惡魔巴里洛就會懲戒我。”女孩張口就來。
僅僅如此還是無法說服鳴義。他知道惡魔術士在締結契約的時候常常玩弄文字遊戲,擅長用複雜冗長的文字將關鍵的部分糊弄過去。而且與主力級術士匹敵的力量哪裡是那麼容易給出來的,更何況那還是惡魔術士給予的力量,定然會使人身心墮落,變得不再是自己。
但最後,他還是接受了。
爲了讓他相信自己沒有在契約上玩弄文字遊戲,女孩居然在契約上針對自己添加了疑罪從有的限制,即只要鳴義覺得對方有可能在玩弄文字遊戲,立刻就能夠宣佈對方違背契約。同時女孩還在契約上承諾自己的確會提供主力級的力量,並且不會產生內心墮落的副作用。
而女孩對於鳴義的契約束縛則是,鳴義必須聽從她的指揮,但是指揮內容僅限於“殺死句重”這一任務範圍,也不能夠與他的良心相牴觸。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對於女孩單方面不利的細則,那些就不逐條說明了,因爲都是些形同虛設的東西。以前也有說過,那頭契約惡魔巴里洛其實就是她本人,在裁判和選手都是她的前提下,契約上真正會起效的條文只有一條——鳴義必須聽從她的指揮。
前段時間,我將咬血就是巴里洛的情報交給了列缺,再經由列缺之手轉發至各地安全局,這件事在安全局內部已經不是秘密了,但不是所有執法術士都會把安全局檔案庫裡面的情報都記個遍的。
不過鳴義不知道這件事的理由更加簡單,他在那時候就已經由於句重的追殺而無法在蜃樓市安全局裡繼續待下去了。
而對方交出來的契約對於自己來說是那麼的有利,他也不是不知道這種事情怎麼看怎麼可疑,平時的他說什麼都不會接受這樣的契約,但如今這個身心崩潰、滿懷仇恨的鳴義,顯然是無法做到那麼冷靜的。
再者,他也很清楚,自己絕不是眼前這個女孩的唯一選項,她在放棄自己之後一定會再找下一個人,遲早會有人落入坑裡。自己即使當場拒絕,也無法阻止她可能存在的邪惡企圖。那麼,爲什麼自己就不能趁着這個機會親手向句重發起復仇,爲安全局除一大害呢?
他在惡魔的契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好。”女孩伸出右手,她的掌心上出現了一隻小小的蝙蝠,“最近我從狂信徒那裡聽來了個奇怪的見聞,好像是隻要處理掉靈體裡存在的意識,就可以在將惡魔的力量融入到對方身體裡的同時,又不使對方內心墮落……機會難得,試試看吧。”
她握着蝙蝠的右手刺入了鳴義的身體裡。
巨大的力量灌注進了鳴義的身體裡,他當場昏迷了過去。
當他醒來之後,他的身體已經恢復至萬全,並且充滿了澎湃的力量。女孩已經從荒地上消失了,而那把銀白雪亮的細劍則留在了原地。
之後,鳴義藏身於暗處,找到機會便把句重暗殺了。
而這不是結束,僅僅是開始。句重死亡一週後,蜃樓市被迷霧摧毀了。
鳴義在後來才瞭解到了真相:句重雖然與狂信徒之間存在黑暗交易,但是如果狂信徒要毀滅蜃樓市,句重不可能坐視不理。更加重要的是,句重具備着作爲高級研究者的眼力,有可能會看出來狂信徒在蜃樓市的前期佈置。因此狂信徒視其爲眼中釘,想要將其除掉。
然而句重也很清楚自己的交易對象是多麼邪惡的人,狂信徒被其緊緊地盯住,很難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將其除掉。而要是暴露自己,則有可能在毀滅蜃樓市的佈置完成之前就被其呼叫的強援鎖定。
因此狂信徒向咬血提出了交易,然而後者也有自己的想法。狂信徒在計劃完成之後就會“死亡”,自然不會管身後事,咬血可是還要繼續留在人間的。句重作爲安全局內部支持前夜的人,對於前夜來說有着很高的價值,咬血對其動殺手的事情日後萬一被人查出來,在立場上很不好看。
她打算另找代行者,這件事去找前夜內部的惡魔術士也不是很方便。原本她好像是想將就將就的,但就在那時,鳴義出現在了她的視野裡。
迷霧展開之後,咬血重新出現在了鳴義的面前,邊露出充盈劇毒的笑容,邊告知了他一切的真相。
鳴義心裡裝滿了被欺騙的憤怒,他目眥欲裂地看着蜃樓市的人們被羣魔屠戮一空,同時意識到正是自己的所作所爲令狂信徒的計劃得以順遂,內心陷入了比起被那些惡魔術士折磨還要更加痛苦的地獄裡。
他對於咬血來說已經沒用了,後者將其像是交易貨物一樣出售給了狂信徒,利用契約命令其聽從於狂信徒。而她自己倒是沒有立刻離開,根據她之前的說法,她重返超主力級還沒過多久,所以想要利用迷霧裡特別的時間流逝速度,趁機重新熟悉自己的力量。
狂信徒倒也沒有給鳴義什麼命令,甚至沒有命令鳴義去殺死那些執法術士和惡魔術士,大概是壓根兒沒有將那些人放在眼裡吧。僅僅是把自己封閉在了廣播塔裡,讓鳴義代替自己監控蜃樓市的迷霧是否出現異常,定期向自己彙報。
而鳴義則像瘋了一樣地在城市裡殺戮惡魔以及惡魔術士們,並且竭盡全力地拯救倖存者。
他的瘋狂一直持續到了迷霧裡的三個月後,在他建立的避難所門前,與他多年未見的,對他充滿了種種誤解的妻子,突然出現在了那裡。
他連忙將其保護起來,而在之後的交流裡,妻子終於意識到了過去的自己對於前夫的誤解,並且像是過去熱戀時一樣重新接受了他。
陰差陽錯地,這片摧毀了他心靈的迷霧,竟反而削除了他與妻子之間的隔閡。
他破碎的心在愛人的溫暖之下慢慢地癒合了。
與此同時,他的心中也滋生了不可告人的惶恐。
而不巧的是,蜃樓市剩餘的執法術士們向鳴義發起了聯絡。他們不知道鳴義與句重之間的恩怨,只知道他還活着,並且正在迷霧裡拯救倖存者。他們來到了避難所,想要拉攏鳴義加入到自己等人的隊伍裡,以共同反抗狂信徒,解除這片迷霧。
鳴義說自己需要時間考慮,勸說他的人也不着急,說會給他準備的時間,先行離開了。
他把自己關到了房間裡,痛苦地抱着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邪惡的少女,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曾經的夥伴們好像正在策劃一些不妙的事情啊。”咬血笑着說,“要是他們知道是你害得蜃樓市變成如此慘狀,他們會怎麼看待你呢?”
鳴義用遍佈血絲的眼睛瞪視着她,“你是來做什麼的?”
“殺了他們吧,鳴義。”咬血說,“他們企圖破壞狂信徒的計劃,破壞這片迷霧,你能夠容忍這種事情嗎?”
“有何不可?”鳴義反問。
“一旦迷霧解除,安全局總部就會派遣真正的調查組來調查真相,屆時,降靈、占卜、讀心……查出真相的手段應有盡有,而你則沒有反制這些的手段,你的所作所爲都會大白於天下。”咬血說,“更加重要的是,你所拯救的人們,以及你那麼珍視的妻子,都不會再把你當回事。這種變化與他們的意志無關,因爲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現實。”
“而只要迷霧仍然存在,你就仍然是避難所的救世主,妻子眼裡的大丈夫,你可以繼續描繪自己的英雄之夢。”她的聲音再次變得像是蠱惑人心的魔鬼,話語裡充滿了宛如劇毒般的惡意,卻像是善意一樣令人神往,“留在迷霧裡吧,鳴義。在這裡,你可以繼續拯救無助的人們,與殘忍的惡魔和無可救藥的惡魔術士們戰鬥,在崇拜和感激的目光下成爲你夢寐以求的英雄。做夢又有什麼好慚愧的呢?只要你願意,這裡就是你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