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在京外多待幾日的想法最終也沒能成行,一紙飛鴿傳書,讓坐在榻上喝着茶的人險些把整杯茶葉潑到隨行的宮人身上。
“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連小荊的面子都顧不得了。”失態也只不過是一時,下一刻她就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態。洛谷站在邊兒上心中暗自嘆氣,說來說去,還是十三爺留下來的家事。
“收拾收拾,回吧。”扭頭吩咐此番跟出來的沁兒。這倒是讓洛谷又鬆了口氣,可算不是要在這荒郊野嶺守着墳過一個月了。
“只是……這會兒回去,來得及嗎?”這事兒洛谷有些狐疑。
“粘杆處大總管。”她白了他一眼,“我這麼多年養了那麼多的鴿子,都是白養的?”粘杆處消息的準確性和快速性她從來沒懷疑過,既是飛鴿傳書,那想來京中皇上還沒正式傳旨,一切都還有待商榷。那……她應該是能趕回去的吧?
一路顛簸,來不及回園子,她徑直就帶着洛谷幾人進了京中的一處宅邸。雍正九年,十三哥過去的第二年,小荊也死了。把年幼的兒子和額駙皆留在了京中。四哥念其子年幼喪母,後又加封額駙爲世子,繼而算是保住了這個小孩子在京中的衣食起居。
塞布騰一臉憔悴地看着匆匆趕來的長輩,行了大禮將她迎入府中,繼而低着頭,一副做錯事小孩子的模樣。
“本宮要把桑齋送走。”等坐穩了,茶水也喝過了,她這纔開口說話。
塞布騰擡起頭來,一臉茫然:“公主……是說要把卑職的兒子送走嗎……”
“不然呢?”她高高在上的樣子顯然是把多爾濟嚇壞了。卻一時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眼前這坐在正位上的女人,是先帝唯一沒有出嫁的女兒,眼見着就能成大清唯一一個被兩代帝王親封的公主。位同和碩親王爵,連朝中的大臣都不敢於其相爭,更何況是他。
不想嚇壞這慣來身子骨不太好的侄婿,她放緩了口氣:“你父親因冒功誤軍等罪連累的你也被削爵。這京城是個什麼樣子你應是清楚的,像你這種,以後在京中定是不好過。你父親仗着與怡親王聯姻在外胡作非爲,皇上這是爲了提點他。只是……桑齋還小,在京中想來定是不會好過的。我思前想後,還是把他送走合適。”
“公主……”
“你覺得,你還有能力和心力去養育你的兒子嗎。”不等塞布騰開口把話說清楚,她已搶了白。小荊爲了這個孩子,連命都可以不要,她能做的,也只有保住這個小孩子了。
塞布騰苦笑。是啊,他哪裡有資格向面前的這個女人提出任何要求?她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妹妹、他最深愛的女人的姑姑,和惠曾經說過,是這個女人撫養她長大。於情於理,他是尊敬的,敬着她的巾幗不讓鬚眉,敬她的行事作風果斷。
“
那……公主想把小齋送到哪裡去?”
“草原。”眼神中都帶着篤定。“你和他……本就都應是屬於草原的。你心裡其實也清楚吧,這是必然的事情。”她端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坐在下首的多爾濟,面色蠟黃,一臉的病象。她知道,小荊死後他就這樣一病不起了,她卻也只有搖頭的份兒。當初,選擇他,不是因爲他有多麼的優秀,而是因爲他無所爲,這樣的無所爲,最合胤禛的脾氣,不會做錯事,不會給任何人惹來麻煩。可作爲一個阿瑪,以他現在的處境,又怎能護好一個小孩子。
“有什麼要帶給你阿瑪的,一併打理一下吧。我去看看桑齋。”真的是有許久沒看到那個小傢伙了。
小傢伙本是被乳母抱着在那裡吃着什麼,見她進來,從乳母懷中蹭下來,腳步蹣跚地一路到了她腳邊。不過三四歲的小孩子而已。靜慈小小,俯身抱起他。額……不是小傢伙長大了,就是她老了,一下竟差點兒沒抱動。
“姑奶奶。”軟糯糯的聲音聽得她心都好似化了一般。笑着把他抱在懷中晃了晃,頭上的流蘇蹭在他的小臉兒上,逗得小孩子在那裡咯咯咯地直樂。
等屋中的侍從都走得差不多,她在榻上坐定,看着坐在自己懷中的小孩子,想了想,道:“姑奶奶送你去另一個地方好不好?”
小桑齋嘴裡填的是她特命人從園子裡帶來的炒果子,話都說不清楚,只斷斷續續聽到一聲:“哪兒?”
“一個可以四處跑馬的地方。”她想了想,“小桑齋不是一直說,喜歡看阿瑪騎馬的嗎。”
小小孩童歪着頭想了想:“那……我還能看到姑奶奶嗎?”他短短几個春秋的人生中從還沒有那麼多的人物關係,連皇帝老兒是誰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記憶中的人,除了乳母,親近的也就眼前這位錦衣華服的姑奶奶了。
不想騙小孩子,她的話在大人耳中聽起來真實得可怕:“姑奶奶就在這京城中,你若想見,等你能降住草原烈馬的那一天,就到京中來見就是了。在草原,有你另一位姑奶奶,你替我去向她打招呼好不好。”
懵懂的小孩子點了點頭,懦懦地應了聲:“好。”眼前的這個長者,面容慈祥,與在外面與朝臣妃嬪勾心鬥角的公主全然兩個人。桑齋只有五歲,並不知何謂“怕”又何謂“畏懼”,他只知道,眼前這個一身華貴衣裳的女子是自己額孃的姑姑,素日裡待他極好。似乎也有旁人極爲怕她,見了她都會敬上三分,連自己的阿瑪也是如此。顯然,這個時候的他還沒意識到,他這樣的一聲答應,就註定了一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此,只怕再也見不到這位姑奶奶了。
“主子回園子就早些歇了吧。”顯然是察覺到她臉色已有些倦怠,回圓明園的路上洛谷一路說着。
神色倦怠被人提醒的人卻搖了搖頭,強撐起精神來道:“你覺得,胤禛會善罷甘休?”回來不先回園子而是先去了趟額駙府,這會子只怕已經有消息傳到他耳邊,聽說了她要把桑齋送走的事情了吧?這圓明園裡倒是一片安靜,她纔不信胤禛那裡也這麼安靜呢。也是該跟他說一聲纔是,畢竟,這天下都是他的。
勤政親賢殿前的宮燈依然點亮,殿中的光透過窗子隱隱照了出來。蘇培盛見是她來了,顛顛上前來打千兒行禮,道:“公主回來了。皇上說,公主今兒一定回來,直接進去就是了。”說罷,還順勢爲她推開了半掩的殿門。
靜慈回過頭來朝着洛谷一笑。看吧,就知道會是這樣。
殿中的人正低頭批閱着奏章,聽到推門聲也沒什麼反應。眉頭緊蹙,似是又出了什麼棘手的事情。不過,靜慈現在也懶得再去理會這些。這是他的朝堂,再出什麼事都有他頂着,自己瞎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你不想說些什麼嗎?”許久,胤禛纔開口,把她不知神遊去了哪裡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先是一點兒徵兆都沒有就出了京城了,好吧,看在是去祭奠老十三的份兒上也就罷了。可這回來還跑到額駙府去繞了一圈兒,真的是沒人管她了是吧,什麼事兒都縱着她。
“都安置妥當了?”沒聽見回答,胤禛接着不鹹不淡地問道。“打算把桑齋送去歸化城了?”
“不可以嗎?”實在太累的人這個時候真的不想跟他爲這是較勁,只想把事情說完趕緊回去洗漱就寢。
不過,這三個字聽到胤禛耳朵裡顯然是變了味道。嘿,真沒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一拍桌子:“你當你送走的是個什麼人?和碩公主所生之子,怎麼說都是皇親,算上額駙家的身份,那以後是要被另行冊封的。你跟我說過嗎你就一封書信送到喀爾喀去了?也虧恪靖敢答應下來。你們姐妹倆,隔着個大草原就能私做決定了是吧。”
……實在不想跟他吵架……
“你把他爹他爺爺都給罰了,還不許我給這孩子找個退路是嗎?四哥……你應該比我清楚,一個沒有庇廕的孩子,在這京中是活不下去的。”揉了揉一直在跳的太陽穴。她這一天過得,好累。“四哥……把桑齋送走,遠離這些是非,難道不好嗎。”
胤禛其實只是氣她走的時候不打招呼回來的時候又自作主張而已,根本不會爲着桑齋的事,聽她這麼一說倒是愣住了,桑齋的去留,他真沒多考慮過。“……沒有下次……”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臺階。
“不會再有下次。”有她也懶得再去管了。
轉身要走,卻想起一事,問道:“二十年前,我在承乾宮釀的那壇酒,四哥就不想嚐嚐嗎……”話音未落,人倒是先暈倒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