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親賢殿中,顧宸見前來商討政務的大臣皆已散去,匆忙進殿,向座上的帝王行禮一揖,卻也並沒有什麼要說的。
“公主那邊有什麼動靜?”胤禛低着頭,連外面的滿園秋色都無暇欣賞。
“公主醒了。”
“朕問的不是這個。”靜慈醒沒醒,自有宮人來報,哪裡需要顧宸來說。
顧宸有些遲疑,擡起頭來,想了片刻才道:“皇上一直只問奴才,公主那裡有什麼動靜……可是皇上明明知道的,洛谷跟了公主那麼多年,有什麼事情都是他一手操辦。奴才愚笨,皇上爲何不問洛谷每日都在做什麼?”
胤禛的餘光依舊停留在奏章上,開口道:“你跟洛谷,幾乎是同時跟在朕和公主身邊的,朕與公主早有約定,絕不探查對方的近侍整日在做什麼。”
這條約定許下的年月太久,久到他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有的時候想起來,覺得可以只當忘了,探查一下也無妨。可仔細想想,又怕會查到什麼不該查、不該知道的事情,那樣就不好了。他和靜慈啊,外人眼裡看上去的信任無間,其實是靠着這些個積年累月的刻意隱瞞維持而來的。有的時候,事情的真相往往比心中所想還殘酷。與其聽到血淋淋的事實,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
“皇上爲了公主,真的要放棄一切嗎?”身爲近侍,他本只需做事就好。可這麼多年,他親眼見着皇上一次次對公主的庇護和縱容,愈發覺得,這哪裡是一位兄長對待親妹的寵愛,分明個爲了紅顏甘願放棄一些的癡情郎。這等不倫的感情,怎麼可能發生在這位慣來性情清冷的帝王身上。
殿中忽陷入一室清寂,胤禛瞧着自己這侍從,比自己稍小些的年紀,卻也不再年輕了。旁人都說,大內侍衛中有顧宸,粘杆處有洛谷,兩個身手最了不得的侍從把他們兄妹倆護得牢牢的。其實更多時候,顧宸是難得能說得上話又不會多話的知己。
許久,胤禛纔開口:“顧宸,她爲了朕,已然放棄了此生。”
一個女人,可以孤獨一生,可以背上無數的罵名,可以頂着禍水、妖婦的名聲,只爲了他一人的聲名勞心,哪怕再難也努力地活着,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活的很好。這樣的一個人,無論是什麼樣的身份,都足夠讓一個男人掛心和痛心了。更何況,那是他以爲一輩子都只是妹妹
的人。
他很難想象,靜慈走上這條路的時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又咬着牙怎樣狠了狠心。他自幼教導她,要爲自己活着,不要永遠去想着依靠旁人。她做到了,可到了最後,卻笑着接下了先帝的十五年之約,只爲了他。她本可以再有更多個十五年的。
“皇上……公主養的那些鴿子,有許多都再未飛出去過。”
那些鴿子,從靜慈九歲時開始養,一直到現在,足足將近四十年,從來都是宮裡宮外的一景兒。先帝在時只當她一時興起興趣所致,從未多管過。只有少數人知道,那些鴿子,讓她這麼多年來坐在宮牆之內覽盡了多少天下事。如今,連鴿子都不飛了。
仔細想想,確實有許久不曾聽到鴿哨的嗡鳴了。
“哦對了,方纔公主命人來請皇上一同用膳,然後吩咐九州清晏的未央說,她想見張廷玉。”顧宸這纔想起來,這算不算一件大事?
張廷玉?
“不能讓她見。”這件事情,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胤禛直接就給攔下了。“你退下吧。”
顧宸答應了一聲,轉而退了出去。
胤禛起駕到了九州清晏,晚膳果已備齊,她就倚門而立,站在那裡,一臉若有所思。
“不餓?”不動聲色地避開她的眼神,胤禛的目光落在那一桌飯菜上。
“餓了。”她答得倒也痛快,在桌前坐下看着宮人們在那裡布膳,舉箸挑了些清淡的小菜,一面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聽說,顧宸回來了?怎麼也不來給我請個安,每次都只是看他急匆匆的。”
“有些積年舊事,手下那些小侍從都不清楚個原委,只能讓他回來辦完。”他應答的似乎也很自然。
靜慈淡淡笑着,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是甜甜的,可是,卻帶着莫名的疏遠:“四哥有事瞞我啊。”
“你呢?你是不是也有事瞞着我?”胤禛反問。
“是呢。臣妹忽然想起,這規矩是以前立下的,是臣妹忘了。”別人之間的信任,是互不相瞞,而他們,隔着君臣關係兄妹關聯師徒之禮,本在帝王家中少之又少的那些信任,全是靠互相隱瞞堆積的。
“最近這陣子,我會很忙,眼見着就八月了,西北那邊的戰報又該上來了,西南方的改土歸流也要有個結果。你要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無聊
了就叫老十七來陪你,是住在宮裡還是住在園子裡你自己定奪,要是都呆膩了就去老十七那兒住幾天。已經入秋了,不要貪涼,也不許再碰那些綠茶了。每日太醫來請脈的時候你也不許再推脫了。這年歲一年年的長上去,也就你這麼心寬不當回事了。”胤禛一面吃飯,一面語氣平淡地說着。雖是不急不緩的語氣,卻是事無鉅細。
“四哥不是還說要帶我去江南的嗎?”他從未這麼絮叨過,有的沒的全拿出來說。靜慈雖覺有些異樣,但還是覺得好笑。
胤禛點了點頭,顯然是還記得有這件事:“嗯,記得的,忘不了。等有時間,一定去。”
若是從前,這樣一頓飯下來,大多是她在說,胤禛在聽。可今日,卻是完全調換了方向。等膳畢,宮人們悄聲進來將羹碟撤走,往日裡總是要去忙朝政的胤禛今兒卻不走了。
“四哥?”她輕聲開口,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走吧,我送你回去。”已是未時,外頭的日頭正暖。靜慈所居之處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天然圖畫”,離九州清晏不遠,離牡丹臺也不遠。可惜已過了牡丹開放的季節,不然,倒還可以順路賞賞牡丹。
庭院中的玉蘭還未到開花的時候,只剩下萬竿翠竹立在那裡,隨着風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胤禛嘆了口氣,負手瞧着那棵玉蘭樹:“這麼多年了,這棵樹竟還活着。”
“可不,有四哥時不常的照料,弘曆又是打小瞧着這樹長大的,這棵樹,當然得活得長長久久的,才能報答天子之恩啊。”她笑道。
“它還得報你的照料之恩纔對。”胤禛點頭說道。轉眼看向那日頭,心中一沉:“我回去批閱奏摺去了。”
“皇兄十年如一日,朝務真的是從未耽誤過。”她未覺有異。
他卻拉過她的手,將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些。有些疲累地閉了閉眼睛:“小慈,不要叫皇兄,叫我四哥。”
“四哥。”她乖乖應下,復又叫了一遍。
“乖乖的。”胤禛這才滿意地放開她,嘴角難得能露出個笑意,說出來的三個字都夠哄孫女的了。
伴着蘇培盛的一聲“皇上起駕”,一直跟隨着的轎輦被緩慢擡起,衆人紛紛跪安。胤禛未再回頭瞧她。小慈,這輩子,我只希望,與你是兄妹,而非君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