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元月初二。
弘曆記得今日是她生辰,下了早朝,向額莫問過安後匆匆用了幾口早膳,就囑咐人擡了前幾日新得的卷兒象牙席往寧壽宮去。
靜慈今兒精神不錯,弘曆來的時候正坐在熱炕上做着刺繡。雖上了些年紀,手卻一如往年那般穩重。聽到隱約聽到宮門外太監拍掌的聲音,只是弘曆來了,只把繡帕放在膝上,卻也沒有下炕的打算。
“侄兒給姑姑請安了。”雖是登基稱帝,可在她這裡,弘曆自覺仍是個孩子。
她點點頭,安然地受了帝王的禮,含笑示意他在自己旁邊坐下,瞧着跟他進來的還有幾個小太監,擡着的箱子中不知裝了什麼,笑道:“皇上怎麼還叫人往我這裡搬東西。這寧壽宮,什麼都不缺。”
“侄兒知道姑姑這裡什麼都不缺。只是這玩意兒是侄兒新得的,瞧着新鮮。姑母今兒生辰,侄兒便將此物送來給姑母當賀禮了。”弘曆說罷,示意太監將箱子打開,拿出裡面的象牙涼蓆奉上。
靜慈打眼瞧瞧,有命沁兒把她的西洋眼鏡拿了來細細打量,纔開口道:“這是卷兒象牙席?物件兒倒是好物件兒,可是皇上,如今這可是冬季啊。”
“等到了夏天,姑母就用得到啦。”弘曆拿起矮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雖說等到了夏季,宮裡有冰塊鎮暑,可總不如這象牙席墊着舒服不是。姑姑可千萬別說不收,侄兒都帶來了。”分明是二十五歲已經登基親政的少年帝王,坐在她身邊說起話來終究還像個撒着嬌的孩子。
從小到大,額莫不受寵,阿瑪又是出了名的冷麪帝王。弘曆記憶裡能撒嬌耍賴的也只有她一人了。即使是如今大了,只要在她身邊,這樣的習慣終究還是改不了。
她嘆了口氣,受不了他這大有“姑姑不收,就要把東西給毀了”的架勢,忙扭頭示意沁兒把東西收下,一面又忍不住道:“這象牙席做工繁複,在格致鏡原中就有記載。‘安南鄧上舍說,其祖初入朝貢象牙簟,象牙簟者,凡象牙齒之中悉是逐條縱攢於內,用法煮軟,牙條逐條抽出之柔軟如線,以織爲席。’費時費力還損耗人力物力。這等奢靡之物,以後不要再做了。”
反正她是收下了,弘曆的心也落下大半,乖順地應下了她的話,有陪她聊了些朝中有的沒的,便起身告辭離開。卻被她叫住:“弘曆,姑姑老了,如今想見一個人,不知皇上許是不許。”
弘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皇上”是在叫自己。一時有幾分不自在:“姑姑想見誰開口就是了。弘曆從未覺得,在姑姑這裡,弘曆是個皇帝。”
她也愣住了。當年連稱呼四哥的時候都沒見過幾次“皇上”,如今卻這樣叫弘曆。看來,打心底,這侄兒與自己是有距離的。“我相見張廷玉。”
“好。侄兒這就安排。”弘曆應下,遂轉身離開。
張廷玉不明白自己爲何被小皇帝莫名其妙地召進宮。一路有太監引他往內廷走,本以爲是去養心殿,卻不想方向一邊,徑直定在了景運門門口。
“公公?”擡頭有些疑惑地看着引路太監,得到的回覆卻是:“奴才只能將大人送到這兒了。”
有人匆促快走了幾步迎上前來,向張廷玉打千兒行禮,一道地抓了把賞錢遞給那引路的小太監,這纔開口道:“大人這這邊請。”
過了景運門,往前就是錫慶門。侍從卻沒走錫慶門,而是繞到了履順門,過昌澤門。
走到這裡,張廷玉也就清楚,究竟是誰要見他了。寧壽宮,如今不是隻有一位主子住在這裡嗎。
“卑職給公主請安請安。”進得殿中,那人正立在西暖閣中,背對着他不知在做些什麼。一頭盤起的白髮卻有些刺眼。隔着道門跪下請安磕頭,聽得聲音遙遙的傳過來:“衡臣,起來吧。”
張廷玉答應了聲站起身來,卻依舊是垂着頭。
她轉過頭來,瞧他還站在那裡,招了招手:“
過來坐。”
張廷玉答應了聲,戰戰兢兢地低頭進得暖閣中,在一旁的紅木椅上坐下。
有宮人奉上茶水,他卻也不敢喝。不知道今兒這位叫他來是爲着什麼。
“軍機處可好?”她仍是站在那裡,手中的毛筆正在勾勒這什麼。
“公主……已經沒有軍機處了。”他嘆了口氣,“公主怕是忘了,皇上已以西北戰事已定爲由,將軍機處撤除了。如今,是總理處。”
她微怔,手中的毛筆也頓在那裡。索性放下不再畫,口中喃喃道:“是啊。已經不在了。”嘆了口氣,瞧着眼前這位處事謹慎的朝臣:“當年軍機處的人,如今也就只剩你一個了。”十三哥死了,蔣廷錫也在雍正十年的時候死了。從十三哥過世開始,她或刻意或無意地去忽略一些事情,如今有了機會細細盤點下來才發現,原來,這麼多人都已經不在了。
有宮人端上壺酒來,放在桌案上後便安靜地退下了。她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遞給張廷玉,輕輕碰杯後一飲而盡:“這第一杯,本宮要謝張大人在朝三十五載的辛勞。”
張廷玉也飲下這杯酒,口中卻依舊念着“不敢”。入口的甘甜和回味,竟是外面品不到的。都說十四公主手裡有不少好東西,看來,這酒就算是一樣了。
她接着斟滿第二杯:“這第二杯,本宮要謝張大人十三年來對本宮的維護。”若不是因有他這麼個文臣在,依四哥對自己的驕縱和偏寵,自己早不知要被這些大臣彈劾多少次了。
張廷玉索性不再說話,陪她喝下這第二杯酒。
斟滿第三杯,她卻轉了話鋒:“這第三杯……本宮想求張大人一事。”
“公主有事只管講就是了,卑職當不起公主這個‘求’字。”他端着酒杯,卻不知她所提是什麼事。
“衡臣……”她輕輕開了口,“你是四哥臨終前親封的顧命大臣。允祿的心思都在音律和算數上,鄂爾泰又是個一心做事多旁的不怎麼考慮的人。三個顧命大臣,本宮只能委託你一個了。弘曆那孩子是本宮自小看着長大的,聰慧不假,只是打小看了太多風月之詩,本宮雖不擔心他會就地荒廢了政事,但總也要有個人盯着他,時常勸諫着些。”
“公主放心,奴才既領顧命大臣之職,定盡顧命大臣之責。”張廷玉行禮應下,卻見她將一個小小的錦盒遞到他手中:“本宮知道,四哥遺詔上說你是百年之後可享太廟之人。可本宮讓你做的事,怕是早晚有一天會觸了小皇帝的底線。這個盒子你且收好,本宮雖沒什麼本事保你榮華,但保你條性命還是可以的。”
“奴才……謝公主。”聽她此話,張廷玉頓時紅了眼圈,謝過恩後將錦盒收於袖中。他身爲漢臣,從來都只在君主面前自稱一聲“卑職”,只有滿軍旗和蒙軍旗的朝臣纔會在皇上面前自稱“奴才”。可是今兒,眼前這人,卻是讓他甘願俯首稱臣。
“你退下吧。本宮乏了。”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開口打發了張廷玉。關於弘曆,這最後一件事也算是交代清楚了。
乾隆元年,元月初三。
正巧趕上過年,弘曆好整以暇地坐在長春宮的炕上,身邊站着五歲的永璉,身邊皇后富察氏懷中抱着四歲的公主。聽着永璉磕磕絆絆的揹着論語,他忽然有一種歲月安好的感覺。
“皇上,寧壽宮裡的人來了。”宮人從外面進來回稟道。
他心覺有異,瞧了眼自己的皇后,道:“叫她進來吧。”
富察氏招呼來乳母將兩個孩子帶走,有些擔憂地說道:“皇上昨兒去瞧了姑姑,姑姑還好嗎?臣妾昨兒本是要去的,到了門口卻被攔下了,說是姑姑已經睡了。”
他剛想開口問下去,卻見姑姑身邊的貼身侍女戰戰兢兢地進來行禮,還不等弘曆開口,已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奴婢死罪。”
“出了什麼事情?”他開口問道。
“皇上……
公主失蹤了……”沁兒戰戰兢兢地磕着頭,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弘曆一驚。偌大一個紫禁城,多少侍衛盯着呢,竟然能讓人就這麼跑了?“你起來說話,究竟怎麼回事。”
沁兒站起身來,低着頭道:“奴婢昨晚不當值,當值的是個新來的小宮女。等今兒奴婢早起要給公主更衣的時候才發現……那小宮女不知怎的昏倒在地上,公主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皇宮大內,怎麼能說不見就不見,皇上……要不然臣妾派人去找找?”富察氏皺着眉頭道。
弘曆卻搖了搖頭,沉聲吩咐沁兒:“你退下吧。記住,這件事情不要對任何人說。”
沁兒應了聲退下,富察氏卻擔憂地開口:“皇上……?”
穿着常服的少年此時看上去與尋常人府中的少年沒什麼區別。揉了揉眉頭,他嘆了口氣:“朕昨兒就覺得奇怪,她怎麼過個生辰要向朕交代那麼多。最後還說……”
“姑母最後說什麼?”富察氏忙忙追問。
弘曆回過味兒來,看向自己的皇后:“她說想見張廷玉。”
“來人!快派人去追。”她把所有人都見了遍,定是把所有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所以……她這是……跑了?
弘曆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她竟然真的就這麼跑了。這前前後後,如今看來她是早有預謀的。
寧壽宮昨兒還帶着幾分熱鬧,如今,卻大有人去樓空的味道。弘曆站在寧壽殿門口看着殿門正中掛着的那塊牌匾,沒想到昨兒還來過的地方,今兒就換了風景。而平日裡在寧壽宮中到處晃悠的洛谷、景浩等幾個常見的侍從也都不見了。
看來……她是真的鐵了心要走,才能走的這麼幹淨利落。
他邁步進殿,環視着殿中四周。平日裡她寫字畫畫的桌案上只留了張字條,蒼勁有力的字體只有一行: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天地路遠,莫再相尋。泰陵之側,得安此生。
櫃中仍放着她素日愛穿的幾件衣服,牀榻齊整,上面還放着身紅衣。這身衣服他是清楚的,記得在幼時,他見皇阿瑪也擺弄過這身衣服,一面嘆了口氣,再重新將衣服收入箱中。她所留的這張字條,前兩句所寫是白居易的贈夢得。只是,那“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她竟沒寫。看來,她是打定了主意,從此再也不見自己這個做侄兒的了。
“來人。”他沉聲開口,蘇培盛低頭進來,聽他吩咐:“傳朕旨意,固倫端睿長公主歿,舉國同悲,葬禮同親王禮制,朕會親自前往拜謁。”
“皇上?”蘇培盛以爲自己沒聽清。
“按旨意辦吧。”帝王再沒多說什麼,轉身就往外走。以後,就當這宮裡從沒有過這個人。
“皇上。”養心殿中,他的十七皇叔果親王允禮早已恭候在那裡。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後,卻聽他道:“十七叔,姑姑不要朕了。”
允禮一愣,不知他是怎麼了,卻聽他接着道:“姑姑走了,還讓朕不要再去找。”
允禮苦苦一笑,似是早有預料,繼而道:“微臣前幾年掌管宗人府事宜,有一事有必要告訴皇上……長姐,本就不在皇室玉牒之中。”
少年天子當下愣怔在那裡。不在玉牒之中?原來是這樣。
乾隆元年,元月三日,固倫端睿長公主薨,年四十有八。帝撰祭文曰:爾固倫公主乃聖祖仁皇帝之女世宗憲皇帝之妹朕之姑母也。毓秀紫薇,鍾靈寶婺。幼奉慈聞之訓,敬守女箴。朕之幼時,養於膝下,教書習字。鸞車雍肅,夙傳謙抑之心;象服委佗,久著端凝之度。歲華易邁,壺德難冺。體聖祖之慈懷,世宗之友愛,篤朕躬之恭順,茲追封爾爲固倫端睿長公主,遣官致祭。於戲!崇封龍錫敦一本,以推恩茂典。特頒眷九原而增感,靈其不昧,尚克歆承。
這樣的祭文,弘曆雖親手寫下,卻也註定不能被記入史冊。生榮死哀,看來有些事情,是註定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