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弘曆六十四歲,等這個女兒,也已等了四十年。從那人走後,光陰一年又一年地過去,起初還有的幾分僥倖如今早已不抱任何期望。他子嗣不少,可真正平安活到如今的卻不多。他喜歡公主,可平安活到現在的三個。
翊坤宮中的宮人氣喘吁吁地來稟報時,皇帝正坐在養心殿後殿的西耳房中,明明已是花甲之年,眼神中卻仍是從前的那分清明。聽到有宮人徑直進來的腳步聲,便知是翊坤宮有了消息,開口問道:“可是個公主?”
“皇上英明。”小太監低頭稟道,“惇妃娘娘生下個小公主。”
“起駕翊坤宮。”帝王放下手中已把玩了許久的那支翡翠玉簪,起身出了殿。身後自是有無數侍從跟隨伺候,鵝毛般的白雪如紙片似的落在明黃色的傘上,他也不甚在意,臉上掛着老來得女的喜悅,還有幾分不一樣的情緒在其中。
“朕已想好了,這個女兒,就叫念念。”翊坤宮中,抱着剛剛出生的小女兒,他臉上的喜悅又多了幾分。
“這是什麼名字。”剛經歷了生產的妃子今年不過二十九歲,正是從少女邁入少婦的年紀,仗着這麼多年來的寵愛,略有些不滿地撇嘴看着坐在牀邊的帝王,“難不成以後要告訴這孩子,她的名字是她皇阿瑪突然想起來了就隨便叫的?”
弘曆也不以爲意,笑着搖了搖那小襁褓,看着躺在牀上的妃子:“今心成念。叫你平日裡多讀寫書,你偏不,這會子又在這裡埋怨朕。朕待你的心意,可都在這名字裡。”
聽他難得這般放下帝王的姿態細聲細語地哄着,惇妃臉上一抹緋紅,遂不再說話。念念,這個女兒,想來也會是她從今後一輩子的惦念了。
帝王瞧着自己這小女兒,輕拍了拍,低聲說着:“這個小公主,朕以後要讓她能永遠承歡膝下,即便出嫁,也不要離朕太遠。”
“你看。多像。”將襁褓交到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老嬤嬤手中,弘曆一面道。
“是啊,真像。”貼身嬤嬤走上前來,忍不住開口嘆道。小小的孩子,眉眼竟與那人有幾分相像。
乾隆又交待了翊坤宮宮人幾句便離開了。出了崇禧門,他卻並不急着回養心殿,而是一路向着建福宮的方向去了。
“皇上不回養心殿嗎?”瞧着眼前沒有傳輦而是步行的帝王,身旁的老宮人有些不解。
“嬤嬤跟在姑姑身邊也有兩三年的,你瞧念念的眉眼……”
“公主還是個小孩子……皇上是太想念長公主了。”被帝王稱作嬤嬤的人恭恭敬敬地說。當年,她還是固倫端睿公主身邊的一個貼身小侍女,卻在公主離開後漸漸明白了爲什麼荷香、菊香兩位姑姑都不願離開皇宮寧願陪在公主身邊。後來,乾隆皇帝登基,她本是有機會被放出宮去,藉着當年長公主留下的交待尋個好出路,卻終究留在宮中。這麼倏忽轉眼的功夫,她竟也從花信年華到了眼見垂暮。
帝王停下腳步,轉身看着跟在自己身邊已經有四十年的老嬤嬤。四十年了,她走了四十年,被逐出皇室玉牒四十年。而自己,卻在心裡唸了她四十年。念念。舊人不見,徒留想念。
“沁嬤嬤……這麼多年,你與朕講了很多,今兒有什麼可講的嗎?”他開口問。
老婦笑笑,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建福宮區。“皇上登基五年,突然開始修建建福宮區,奴婢若記的不錯,是因爲偶然在養心殿後殿的西耳房中看到了什麼的手稿吧。”
“嬤嬤怎會知道。”弘曆覺得奇怪。
“奴婢還知道,爲着一個靜怡軒,皇上修建了整個建福宮……”宮女笑道。靜怡軒,這個名字,已經有許久不曾提起了。
弘曆心覺有異,一面慢慢往前走一面問道:“靜怡軒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妥嗎?”
“那畫稿也好,靜怡軒也罷,是長公主爲皇上留下的吧?奴婢當時年紀還小,跟在長公主身邊的時間也不長,只知道那陣子公主一直都喜歡寫寫畫畫,不時還會召見些宮廷造辦處的人。後來……”眼見着那三卷勾連搭式屋頂的建築越來越近,沁嬤嬤頓了頓,“那畫稿,聽當年荷香姑姑說,從怡賢親王病逝長公主就一直在畫,斷斷續續畫了有六年,直到先帝駕崩。那兒從前是長公主最喜歡的僻靜之處,兒時與先帝、怡賢親王談論琴書、舞文弄墨也都是在那裡。靜怡軒,那是長公主用了餘生心力去想念十三爺,替十三爺守着先帝啊。”從她跟在那人身邊起,便就清楚,那樣的一個傳奇女子,是爲一人而活的。
“嬤嬤……朕想封念念爲固倫公主……”
“公主還小,皇上這般,豈不是在給公主折壽。”她軟綿綿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也罷……”弘曆顯然也覺出了不妥。當年,姑姑是孝懿仁皇后所生,是愛新覺羅氏和佟佳氏的女兒,出生時,其母已是宮中諸妃之上的皇貴妃。而念念的母妃呢?惇妃汪氏,不過是個漢人。他若真這麼做了,只會被人認爲是他偏寵庶妃。當真是在給女兒招惹禍事。
況且……他的女兒,再怎麼得寵,他也絕不允許其殊榮耀眼過她的姑母,那個辛苦將他帶大,分明可以得到天下,卻最終將天下交到他手中的帝王女。
李朝史料記載,乾隆喜怒暴發,宦寺之屬,少有差失,輒施鞭棰,多至百餘度。和孝公主,最爲乾隆所鍾愛,雖盛怒之時,見公主則輒解。所以每當鞭棰之時,宮人必送公主而止之,是如爲白遣。乾隆凡有非常之擧,宮中必借公主一言以沮之。
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十公主便有了隨意出入養心殿的權利,緊接着,連皇上發怒這等在御前近侍眼中恐怖異常的事情都需要這位小公主來鎮壓。
“阿瑪年歲大了,脾氣不好也是常有的,你們也不用一個個成這幅模樣,小心伺候着就是了。”養心殿外,只有十歲的公主老成穩重地說出這番話,聽得殿外的侍從們低低應了幾聲,這才邁步進殿。
養心殿中,坐在桌案後的帝王陰着張臉坐在那裡批閱奏摺。她嘆了口氣,擺着燦爛的笑臉上得前去:“好端端的,阿瑪又在爲着什麼事發脾氣。”
乾隆皇帝驀然擡頭,定睛看着那抹小小的人影,冰冷的表情也跟着轉暖,揮手示意宮人退下。印在腦海中的那個影子與眼前的女孩兒重疊在一起。越來越像了,這個孩子,眉眼舉止,連說話都與她那麼像。大概,人活一世,最終是真的有輪迴一說吧。就像少不更事時,他心悅皇阿瑪的一個妃嬪,卻礙於宮規論理,最終只記下那人脖間紅痣。而後來,同樣的痣出現在
了和珅身上。
輕嘆了口氣,他向女兒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待她走到近前來,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汝若爲皇子,朕必立汝儲也。”說罷,連自己都愣住了。同樣的話,先帝曾說,這是皇爺爺說給姑姑聽的。念念沒有姑姑那樣顯赫的出身,他也不是皇爺爺,更不是可以對一介女子無條件信任的先帝。可這樣的話,卻偏偏從他口中說出來了。
被他拉到身邊坐下的少女卻只是笑笑,聲音甜軟地問道:“皇阿瑪在此言詫異,兒臣若是男兒,便也不可能像如今這般坦然進出養心殿了。生爲女兒,是兒臣的福分。”她頓了頓,“況且……兒臣纔不要做太子。太子有什麼好的?走到哪裡都那麼多人,兒臣看着那幾個哥哥身爲皇子就累得很了,若是太子,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子。”
“你啊……”帝王輕點她的鼻尖,起身帶她往養心殿後殿的東耳房去了。那裡,他素日裡從不許旁人出入,連打掃都是身邊年邁的沁嬤嬤帶着個小宮女親自處理。
世宗年間,這東耳房本是皇后所居。可到了如今乾隆年間,這間屋子就一直是空着的。她雖說在養心殿出入自由,卻也是第一次來。
屋中懸着幅女子的畫像,鮮衣怒馬,分明只是女子,卻帶着幾分男兒的灑脫和輕狂。被風吹散的髮絲被畫師勾勒的好似真的一般。她立在畫前,呆呆地看着畫中的人,又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臉。總覺得,似乎是與自己很像。可是,瞧着這畫卷,顯然是有年頭了。
“阿瑪?”她狐疑地轉頭看向眼前負手而立的帝王,聲音中帶了幾分膽怯。
乾隆回過頭來,看了會兒自己的女兒,繼而笑道:“朕爲你備了件嫁衣。”
順着他的目光瞧去,一件紅色的嫁衣齊整掛在那裡,上面的金色鳳凰栩栩如生。這麼好的繡工,沒個幾十年的工藝和造辦處工人的操辦根本是做不出來的。況且……這身兒衣服雖乾淨整潔,卻也能看出是有年頭的了。
“阿瑪?”她又開了口。即使再愚鈍的人都能看出,這件衣服早在這裡掛了許久,又怎麼可能是皇阿瑪爲她備下的。
蒼老的手指撫上那身喜服,多少的思緒都在指尖漸漸劃過。太久了,他都數不清楚,是四十年,五十年,還是六十年其實年。聖祖爺時的衣料,世宗帝時的圖樣,他登基即位至今五十年,在這件衣服上有添添改改了許多。只是,那個人,卻連穿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念念忽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只聽皇阿瑪身邊的老嬤嬤不小心說漏嘴提起了一次的人。沁嬤嬤說,這宮中,知道那人的也就只剩她與皇阿瑪了。可她總是忍不住想知道,老嬤嬤不小心提起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阿瑪……”她終究還是開了這個口,“沁嬤嬤說,兒臣很像一個人。是這畫上的人嗎?”可是,她明明覺得,自己沒有畫上的那個女人美啊。這女人太美,美得讓她都有些失色。
弘曆眼眸一深,從那嫁衣上收回視線:“你跟豐紳殷德那小子青梅竹馬,從來都走得不錯。朕想了想,不如詔他爲駙馬。”
她面上一紅,福身行禮:“聽憑皇阿瑪安排。”青梅竹馬。聽說皇阿瑪跟髮妻就是青梅竹馬。這是多好的一段緣分,她也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一段姻緣。
“你真的要嫁給豐紳殷德?”圓明園的天地一家春中,皇十五子顒琰將自己這小妹拉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話語中,卻帶着許多的不滿和氣憤。
念念歪着頭看着自己的兄長,腦子裡回想了幾番,並不記得豐紳殷德有哪裡不對啊?“我與豐紳殷德從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爲何不能嫁?哥哥爲何這幅表情?”
顒琰揉了揉眉頭,看着自己這妹妹一臉的期待:“豐紳殷德是誰,想來你比我清楚的……”
“兄長不喜歡和大人,妹妹知道。可這與我下嫁豐紳殷德有什麼關係?”一身青碧色常服的少女亭亭立在那裡。圓明園中正是一年最好的夏景,等過了夏天,再過了秋天,十一月二十七日便是禮部定下的吉日。到那時,她變回風光下嫁和珅府,聖旨已下,婚嫁流程幾乎也已行了一半。如今顒琰與她說這話,可她能怎麼辦?去告訴皇阿瑪說她不想嫁了嗎?怎麼可能。
顒琰嘆了口氣,緩緩道:“聽聞前朝聖祖爺年間,聖祖爺有一女兒,因得寵而終身未嫁,最終都陪在皇爺爺身邊常伴君側。你爲何就不能做個那樣的女兒?”
念念慌忙將他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兄長怎麼會知道這些?宮中不是不許提那人的嗎?”
二十多歲的錦衣少年倒不以爲然:“話雖是這麼說,皇阿瑪也確實是這般規定的。可這宮裡誰不知道那人?不過是玉牒中少了那麼一筆,以後談起的人會越來越少罷了。”
念念復又嘆了口氣,接着便低下了頭去。她整日跟在皇阿瑪身邊,沁嬤嬤幾乎是從記事起就一直陪着她的老嬤嬤。故而聽來的事情自是比十五哥要多。聖祖爺十四女,封號端睿,最高封位及長公主,爵同親王,權傾朝野,就連當年位至首席軍機大臣的張廷玉張大人都對她畢恭畢敬。
可是沁嬤嬤說,如今在世之人,大多隻看到了她的風光無兩,少有人看到她背後的悽慘和孤寂。
一世未嫁,到如今,玉牒中也不曾出現關於那人的一句一字,就連曾經風光下葬的陵寢後來也被皇阿瑪叫人抹平了。原因只有一個——物議人言。只因這四個字,數十年風光毀於一昔。哥哥只知道那人的風光,顯然是不知後事。固倫端睿公主生於盛時佟佳氏,那時的佟佳氏,是大名鼎鼎的佟半朝,其母是聖祖爺寵極一時的孝懿仁皇后,安布是後來位同副後的愨惠皇貴妃。這等出身顯赫,哪裡是她一介小小公主可以去比的。她雖得寵,卻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她能被封爲固倫公主,與她額莫家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她的一切,全是皇阿瑪一人所給。她沒有端睿公主那樣的背景,那樣硬氣到可以與命運抗衡的出身。罷了……那就安靜地去做個,在皇阿瑪庇廕下安心過活的小公主吧。
公主出嫁,妝奩十倍於和嘉公主。乾隆賞賜公主的器玩槪論其直殆過數百萬金,另外特賜帑銀三十萬。公主出嫁當日,大官手奉如意珠貝,拜辭於公主轎前,無慮屢千百。首閣老阿桂雖然年老位尊,亦不能免。
沁嬤嬤同她一道入了和府。誰不知沁嬤嬤是跟了皇阿瑪快四十年的老人?和府上下人人對她主僕二人恭恭敬敬,那老嬤嬤卻一面清點着她的嫁妝一面道:“公主是有福之人,長公主的福氣,全在公主身上了。”
“嬤嬤說什麼?”大紅色的喜服將房中喜慶的色彩染得更濃了幾分。她坐在牀榻之上等着她的夫君,橫豎無聊,聽着老嬤嬤在那裡喃喃說着。似乎分明是在說着一件喜事,
可那老人臉上卻沒掛一絲喜色。這樣的情緒,她自記事起就已看了十餘年。每每她生辰之時的前一日,沁嬤嬤便會吩咐宮人去備了酒菜糕點。她曾笑言:“嬤嬤疼念念,只是這生辰吃食不急這一日的,當日再準備就是。”沁嬤嬤便也是這樣的情緒,嘴角分明是笑着的,可臉上卻沒有一點喜色。
後來她過了許久她才知道,自己生辰前那日,是正月初二。那是固倫端睿公主的生辰。年紀愈發大了,她細細回想,自己多年來在皇阿瑪膝下的寵愛,又何嘗不是借了那位長公主的光。
老婦的手指細細點過禮箱中那些華貴珠寶,放下那些旁人提心吊膽的“主僕規矩”,緩緩說道:“長公主在時,老奴只不過是十幾二十歲,卻也記得,這嫁禮中有幾樣東西,是長公主昔年舊藏。”數數年頭,竟已過了五十餘年。這歲月,過得太久了。
她聽此言,提裙下榻,湊過去看。聽了十餘年“端睿”的名字,可真正接觸曾經屬於那人的東西,今兒也是第一次。
沁嬤嬤將一對兒琺琅彩瓷瓶從箱中提了出來。上面的花樣確不是時下時興的花樣,皇阿瑪喜好雍容華貴的紋樣,可這對瓷瓶卻清淡素雅得很。可畢竟是琺琅彩,出於皇家,骨子裡就帶着與旁的瓷器不同的色彩。
“這對兒……老奴以前見過的。”老嬤嬤用絹子輕輕擦過,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灰塵,“琺琅彩始於聖祖爺年間,後來世宗皇帝繼位,怡賢親王在世時曾一度專負責這個。那時候,長公主和先帝都喜歡清淡典雅的顏色,可那時琺琅彩瓷器材料都是從西方進口的。後來有個人,辛苦造出了對兒色彩清麗的瓷瓶,奉到先帝爺面前,先帝只看了眼那對兒瓶子,便開口道:‘送到公主那裡去吧。’可等送到了公主那裡,長公主也不過是笑着收下放到一邊,命人上了那人……”
“不會……就是這對兒吧?”念念小心翼翼地問道。
老嬤嬤點了點頭,聽眼前的公主接着問道:“那造出這對兒瓶子的那人呢?”
老人嘆了口氣:“已經故去五十多年了。長公主死後三年,那人抑鬱而終了。公主可能不知……那人精繪畫好音樂,甚至在醫術和數學方面都是極好的。可最終,卻死於心病。”
“嬤嬤說的是年允恭嗎?”她開口淡問。
老奴卻搖了搖頭:“公主,奴婢說的是年希堯大人。”年希堯,字允恭。又有人說,年允恭字希堯。因年家出了個年羹堯,後人便連堯字輩都一併蓋過。景德鎮中由年希堯督管的窯被稱爲“年窯”,可如今宮中,卻沒人知道,年允恭,本名年希堯。
念念一時有些出神,卻見沁嬤嬤將那對兒瓷瓶遞到她手中:“你那麼像她,連生辰都與她相近。可能……你真的可以像她那樣,三朝一世,榮寵一生吧。”
沒過幾年,沁嬤嬤就過世了。年逾七十,也算是長壽了,在太監宮女中能這般高壽的,也就只有前朝孝莊文皇后身邊的蘇麻喇姑了。嬤嬤走後,皇阿瑪再未提起過那人。
後來,是嘉慶一年,她登基執政六十年的皇阿瑪退位做了太上皇,一貫寵她的十五哥顒琰做了皇帝。四年後,是她生辰的那一日,退位做了四年太上皇的皇阿瑪崩逝,臨去時,她得召侍奉。已是奄奄一息的帝王手指撫上她的面頰,最終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像極了小時候。
“你啊……”昔日君王嘆了口氣,“你太像她了。念念不忘……朕以爲能找到她,最終……念念……至少,阿瑪希望你能一世周全……”
她似乎終於有幾分明白。所謂念念,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皇阿瑪一世都未等來這個迴響,便將所有的期許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可惜,或許真的是因爲太像了吧,她此生註定不能如皇阿瑪所想的那樣一世周全。和府的傾頹之勢早就是必然,這一點她從不覺得意外,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皇阿瑪前腳出殯,她的公公後腳就被她的哥哥賜死。和府被抄,她的夫君豐紳殷德也被抓審訊。
昔年和府何等顯赫,如今也不過是作鳥獸散。皇兄瞧着跪在殿前可憐兮兮的她,終軟下心來,嘆了口氣:“當年,你一定要嫁。嫁便嫁了,若是那和珅能知幾分收斂,也不至連累你到如今這個天地……”
“皇兄……”她期期艾艾地喚座上君王。她曾以爲,自己在皇阿瑪和皇兄的庇廕下可以避開這一劫。可最終……是她沒這福分。
嘉慶帝嘆了口氣,一揮手:“朕會饒恕額駙。但是和珅……死罪難逃,就留他個全屍吧。”
她千恩萬謝地磕頭後便離開,知再無迴旋的餘地。獨自坐在如今空落落的府中悽然一笑。皇阿瑪口中說她與前朝長公主那麼像,應該也沒想到她的命與那人卻是截然不同。
聽了幾十年的故事中,那人一世未嫁,雖是孑然一身,倒是爲自己留下無限的風光無憂。可自己呢?以爲可以過未嫁從父,嫁夫隨夫的日子。到頭來,榮華富貴,不過人人生如夢。
後來的日子,渾渾噩噩地又過了二十八年。皇兄也過世了。昔年人人口中的康乾盛世早就蕩然無存。聖祖末年朝綱再亂,也有世宗帝去收拾那殘局。可她的皇阿瑪在位六十年,營造出的乾隆盛世不過是個空架子,外強中乾。十五哥後來繼位,卻是再沒有世宗皇帝那樣的膽量和氣魄,即使是斬了和珅,卻也無法挽救王朝的頹勢。
這些,她都知道,卻從未多過一句嘴。她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不過一介小小公主罷了,即使意料到了又有什麼用呢?實在無奈,也會同身邊的陪嫁侍女說上兩句。侍女問她:“公主既有不滿,與當今聖上說了不就是了?當今皇上是公主的親侄兒,還能不聽公主的話不成。”
她只搖了搖頭,不再說話。皇阿瑪對端睿公主畢恭畢敬,那是因端睿公主的地位和權勢在那裡,且又有當年教導帝王之宮。可是自己呢?還是明哲保身了吧,她寧願這一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道光三年,年四十九歲的她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日日流失。旻寧擔心她,特意從宮中爲她請了太醫。那老太醫段着脈只嘆氣,說着:“公主可要好生修養了。”她卻只是笑笑,不以爲然。生死有命,她這輩子,活的也算賺了。
“本宮比那人,還多活了兩年呢……”她淡淡笑道,聽得太醫卻是一愣:“公主在說什麼?”
她瞧着那太醫,搖了搖頭。以前的事情,連當今皇帝都不知道,更何況是這太醫?
道光三年,九月初三,固倫和孝公主歿,年四十有九。
她終於覺得能放下心來,去見見皇阿瑪,去見見那位被皇阿瑪心心念唸了一輩子的傳奇女子。而她自己……旁人口中所謂的三朝一世,卻也不過是一場空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