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那一天之後,徐清開始忙碌起來,程逾白和她的時間逐漸錯開。

他也很忙,原本點頭哈腰給張碩洋當了幾天導遊,成立名人堂的計劃已暫且被擱置,不想白玉蘭公館第二期教學試驗招生爆滿,經費的升級再一次敲響了投資人的警鐘。

正好臨到第一期教學成果驗收日,許正南去現場觀摩,當着學生和記者的面,出其不意釋放名人堂的信號。

這一切要說沒有張碩洋的默認,程逾白是不信的,不過他眼下有更要緊的事,顧不上去找許正南撕扯。

良器展已經開辦多日,埃爾盛情邀請,趙亓偕同老張一起飛去觀展,結果在一場私人展會上被污衊盜竊國家重器,恰好是一件價值不菲的清朝乾隆年間壽桃蓋碗。

目前埃爾作保,兩人已經釋放了出來,但還不能離境,關於壽桃蓋碗的由來和去向有點蹊蹺,需要他親自跑一趟。

臨行前一天下午,徐清剛好從韓國出差回來,兩人在機場碰了個頭。

程逾白看她風塵僕僕,瘦了一圈,笑不出來:“我們大忙人終於捨得回來了。”

徐清連連討饒,快步上前抱住他,低聲說:“我很想你。”

“每天都想?”

“嗯。”

“騙人,你幾天沒給我打電話了。”

“對不起。”

程逾白也是耳根子軟,沒說兩句就和她裹纏到一起。兩人在通道角落裡接吻,隨後找了個家機場餐廳吃飯,程逾白的班機在一小時後起飛,時間有點緊,徐清也感到遺憾。

本來這次她可以休息兩天呢。

程逾白問她:“這次是什麼項目?”

“一家音樂廳,想設計成中國風陶瓷風格,我拿了以前類似的案子給他們看,他們很滿意。”

程逾白一愣:“是章南洞音樂廳?”

“你知道?”

“原來聽朋友提起過。”

本來四世堂結果公佈那天,他有一個驚喜要給她,就是這家音樂廳的項目合作。後來計劃趕不上變化,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便多插手,那個項目就懸置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章南洞音樂廳還是到了她手上,他也替她高興。

“章南洞的負責人很喜歡中國文化,尤其喜歡廣東舞獅。”

徐清眼睛一亮,悄悄牽住他的手晃了晃:“好,我知道了。”

“好好做,相信你。”

“嗯。”

邁過一道坎,她的心境不比以往,整個人輕鬆許多。程逾白看得出她工作時全然投入的爽利與熱烈,也放下心來。

現在不讓人放心的,倒變成了他。

徐清一開機全是消息轟炸,小羣裡幾個傢伙都在討論名人堂,對此呼聲似乎很高。她以爲這事已經擱置了,沒想到許正南再次翻出來。

“你打算怎麼辦?冷處理?”

“這一回恐怕沒法當睜眼瞎了,他們態度很堅決。”

張碩洋一而再再而三拿“名人堂”當契口和他博弈,他也是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被張碩洋利用了。

拋出想進入景德鎮瓷業的念頭,卻不急着分一杯羹,不疾不徐地在外觀戰,看他爲促成百採改革殫精竭慮,搞得頭破血流。等到時機成熟,用成熟資本壓制許正南,不僅順理成章進入改革組,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於情於理對他都算有恩,簡直是個活菩薩。

成立名人堂只是張碩洋商業帝國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或是說它只是其中一個商業玩法,所謂的“投資大,回報小”,不過是資本想要腐蝕百採改革的一個口號。張碩洋作爲代表,要干涉決議,從試驗階段就強調絕對的權利,不單一個主建設官的權利,更要一手主導改革從頭到尾的完完全全的權利。

如何改革,怎麼變現,是教學爲主還是商旅爲主,全由張碩洋說了算。

等於說,程逾白變成了一顆棄子。

程逾白犯了煙癮,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徐清握住他的指尖,想到當初朱榮拉廖亦凡入局,將她踢出討論會,有些多餘的念頭:“怎麼這時候要出國?”

在執棋人手中,不聽話的棋子和沒有利用價值的棋子,哪個更需要立刻拋棄?程逾白說:“事趕事吧,沒辦法。”

“老張怎麼樣了?”

“除了行動受限,暫時沒什麼問題,埃爾替他們找了律師幫忙處理這宗官司。”

“那就好,白玉蘭公館那邊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看得她臉熱,愈發自慚形穢。說好要一起推行改革,結果自己的麻煩一頭亂。

“我已經交代好小七了。”他出門前已經再三叮囑過,相關文件批覆一定要等他回來。只要他這個首席建設官不簽字,投資人說再多都是空話。

他不是棋子。

他纔是執棋的人。

“你不用管,回到家好好休息。有時間的話,叫你好朋友儘快兌現方子,我很着急。”

看他還有開盲盒的心情,徐清喜聞樂見,說:“知道啦。”

“他這幾天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

“那就再等等。”

“只要不像之前那樣就好了。”

原來她與虎謀皮時,也不認爲朱榮是虎,事實上就算不是,也讓她吃了不少苦頭,因下有些遲疑,“有個事我很好奇,你可以不說。”

“說吧。”

“小七和朱榮?”

“就這?”

他還以爲是什麼了不得的隱私值得她吞吞吐吐,“小七是孤兒,早年被賣到景德鎮,逃跑途中遇到朱榮,朱榮救了他一命。那時候他還小,想報恩吧,朱榮看他可憐就把他留在身邊,說是徒弟,其實沒教過他什麼,讓他跑腿打雜,奔走辦事,純元瓷協裡的年紀大點的會員都知道這些事。”

“那他後來?”

“後來朱榮開始承辦摩冠杯比賽,收受高額賄賂,小七勸了他兩回不聽,擔心他再這麼下去會出事,就偷偷把錢和禮品退還給對方,結果對方找上門把朱榮打了一頓,爲這事還鬧到了警局,差點讓朱榮名譽掃地,之後小七就被趕出去了。”

算算時間剛好是他們畢業那一年,程逾白進入純元瓷協,正需要得力干將。小七接連在瓷協門口傻等了一週後,程逾白看不過去把他撿回了家,就此和朱榮的結下了樑子。

“那個傻子,還以爲等朱榮消氣了就能再回去,沒想到等來了他的猜疑。”

小七什麼都沒跟他說過,但朱榮篤定小七背叛了自己。小七心灰意冷,之後就跟着他了。

“原來你是這樣收服的小七。”

“我是什麼地頭蛇嗎?談不上收服。”程逾白笑,“日久見人心,就算沒有我,不是一路人也走不下去。”

養個小動物,日子長了還會有感情。朱榮說讓人走就讓人走,也就小七重情,還在瓷協等了一週。徐清以前常不能理解爲什麼世上會有人虐待和拋棄小動物,見多了才慢慢明白,有些人生來就是涼薄的,他們一輩子只愛自己。

“我記得你師父好像一直不太接受小七?”

“嗯,他總覺得小七沒長大,不定心。”

說到這個,小七揹着他還偷偷去看過朱榮兩回。就上回李可來,小七剛好看完朱榮回家,送李可回酒店的時候被李可看到探訪單子,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事後李可打電話提醒他狼崽子養不熟,讓他提防着點。

再有一次小七去看朱榮,就和他說了,還答應他最後一次去看朱榮。

程逾白什麼也沒說。

“你就沒有擔心過?”

“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徐清拿白眼斜他:“假話還要聽你說什麼。”

程逾白被她眼神勾得心癢難耐,拉住她的手裡外把弄:“實話是,我不是聖人,留他在身邊確實怕養虎爲患,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有數。”

現在朱榮進去了,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不怕朱榮和他說什麼?”

“嘴長在別人身上,要說什麼我攔不住。”

小七要是相信,他也攔不住。

這回程逾白把公館教學的事務留給小七把關,等於半個後背露在外頭。他知道徐清在擔心什麼,拍拍她說:“不要想太多。”

再多什麼,他也不說了。

另一邊小七來機場接徐清,車裡悶,他到外頭換口氣,看教學論壇裡學生都在討論名人堂,自覺亞歷山大。

莫名地,想起了朱榮。

前次去看朱榮時,朱榮對他說:“你以爲程逾白手上乾淨?他打着改革旗幟圈錢,賺得盆滿鉢滿,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

他不聽朱榮的鬼話。

去見朱榮,爲的也不是什麼報恩,只是想勸他及早認罪,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這樣程逾白才能早一點過上太平日子。他跟隨程逾白多年,親眼看着程逾白走到今天,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逾白要的是什麼,就是因爲知道,所以朱榮這張嘴必須撬開。

他去過兩次,第一次朱榮壓根沒有搭理他。

開口說話是第二次。

“我之後不會再來看你了,你有什麼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幫你完成,財產方面的你放心,我不會動你一毛錢。”

他只有一個條件,“認罪吧。”

朱榮覺得可笑,前半生在身邊打轉的都是些魑魅魍魎,臨了臨了,景德鎮倒撐起一片青天。這青天太刺目了,即便身在地獄,他也要捅破。

“爲什麼不再來?程逾白不讓你來?”

“不是,我……”

“你怕他多想?”

他沒說話,朱榮先笑了,“你跟他這麼多年,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你敢說程逾白真的把你當成自己人?”

“你不用挑撥我們。”

“這次爲了把我搞進來,他提前做了多久的準備,偷偷摸摸聯繫了多少人,安排了多少事,有跟你提前透露過一句嗎?”朱榮說,“他信不信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先走了。”

既然他勸不動他,事實上他從沒有勸動過他,朱榮是不會被任何人馴服的。和朱榮說話,他只是感受到一種亂糟糟的憤怒,強裝鎮定地起身。

朱榮在他身後喊道:“你仔細想想,從開始找趙亓到後來白玉蘭公館的一系列事情,他是不是都把你打發去盯別的事?”

“程逾白根本就不相信你。”

“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子!”

朱榮想到曾經那個瘦小的、跟隨在他身後像道影子的小男孩,慢慢地長大,從離心到對立,如今徹徹底底地和他決裂,十數年間人生經歷了太多變數,他亦覺得痛心,更覺人心難測,面目可憎。

朱榮狠狠詛咒他:“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他跟自己說,一定不會後悔。雖然沒有被完完全全的信任,這一點讓他很不是滋味,但他堅信自己不會後悔。

人活着,都需要信念吧?他看着飛機一架架落地,起飛,再落地,誰能確保每一架飛機都能安全着陸?人世間的迴歸與迴音,並不是樣樣都能順遂如意。

回去的路上,徐清忽然和他聊起夢想。

程逾白沒有夢想,生來老天爺就給他安排好了路。她的夢想則是長大了,在大城市擁有一席之地,“那你呢?”

小七想了想,笑說:“我沒什麼大志向,從小就想有個家。”

被人販子拐來拐去的經歷實在太糟糕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停下來,定下來,在一個地方平靜地生活下去。

像是倦鳥歸巢一樣的感覺。

那種感覺的確令人嚮往,徐清問:“那一瓢飲是你的家嗎?”

小七沉默了半分鐘,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