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於宛收到徐稚柳的自畫像時,着實嚇了一跳,訥訥半晌,睜大眼睛問徐清:“這麼帥啊?”

可惜不能親眼看到。於宛恨不得魂穿徐清,不過轉念一想,她並不是容易接近的人。她的手除了畫設計圖紙,很少會給什麼人優待,給人畫自畫像還是頭一回。

於宛樂觀點看待這個事:“你們相處地還不錯?”

徐清點點頭。

大概是從那一晚徐稚柳陪她蹲在江邊開始的,一種莫名的革命情誼。於宛笑她:“又不是打仗,什麼革命情誼。”

“你不懂。”徐清說,我們就是在打仗。

當然,徐稚柳的心裡曾短暫地想過什麼,她也並不知情。

後來七號空間站躍過洛文文,徑自聯繫上一瓢飲。程逾白原本打算拒絕,卻在對方提供的設計方案目錄裡,看到洛文文新晉大將“徐清”的名字時,意外地給了餘地。

徐清迫於工作壓力往一瓢飲跑了幾趟,過後發現程逾白完全是溜着她玩兒,當場把項目方案撕了個粉碎。

事情傳到洛文文那裡,夏陽、樑梅都爲自家老大捏了把汗,不料洛文文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一方面蝶變在工廠燒製成功,經銷商一看成品,增加了不少訂單,工廠連夜加大生產。另外一方面,《大國重器》節目組開始入駐洛文文進行前期備採,許小賀還親自過來和顧言打了招呼,裡外打點一通,讓人挑不出丁點錯來。

背靠萬禾傳媒,《大國重器》的含金量就不必說了,一時間徐清在公司就跟大熊貓似的,誰走到旁邊都要多看兩眼。

江意氣得鼻子都歪了:“不就是個節目嘛,得意什麼?還真把自個兒當大熊貓?”

“有本事你也當一個?”夏陽刺她。

江意扯着小辮子,獨自一人生悶氣。

當然三組得力,最高興的非顧言莫屬。當初冒着巨大風險把人籤進來,現在總算可以把“百萬泡沫”的包袱丟到一旁。正好一年一度的“摩冠杯”陶瓷設計師大賽開始徵稿,顧言二話不說就將徐清的蝶變圖紙遞交給組委會。

本來今年的摩冠杯怎麼着都該輪到廖亦凡了,當然他個人也可以遞交作品參賽,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哪有公司扛大旗來得容易,更何況洛文文在景德鎮本地有幾分話語權,公司推薦的人選,自然另當別論,誰想突然殺出匹黑馬,直接把他的席位搶走了。

顧言爲了不給人落下話柄,特地把蝶變的訂單量打印出來貼在布告欄上,末了還煞有其事地“安慰”廖亦凡:“你也別不甘心,我聽說上學那會兒你就跟在徐清後面賣東西,你主要負責銷售,她負責設計作品,往往你的東西都不如她的好賣,現在這個結果對你而言,應該不難接受吧?”

廖亦凡哼笑:“怎麼,總監位子就這麼難坐?不挑我跟她的刺,就沒法整我了?”

“怎麼還生氣了?我是拿你當自己人才說兩句交心話。你看你這麼些年投入市場的作品,十個有八個都被詬病風格不清晰,不是有這個大師的影子,就是和什麼獲獎作品的設計思路雷同。影子、雷同這些詞出現在咱們圈子,說好聽點是致敬,說難聽點就是借鑑和模仿,再差一步可就構成抄襲了。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你確實可以把握分寸,不讓人抓住把柄,可夜路走得多了,難免有失手的時候。現在是什麼時代?網友拿着放大鏡看人,多少頂級流量,一夜之間跌下神壇。原先上大學你抄襲徐清也就算了,現在哪有環境能容許你犯錯?你當洛文文能接受一個作品有瑕疵的設計師當總監嗎?”

“荒謬!我抄襲徐清?你有證據嗎?信不信我告你誹謗?你當洛文文可以接受一個被人告到法院的設計總監?”廖亦凡最討厭捕風捉影,無中生有,說他的作品像誰誰誰等於直接扒他的皮,公然羞辱,更何況。

他再不想和顧言維持體面,反斥道:“我記得洛文文新員工入職培訓時,你說天下文章一大抄,設計師行業不外如是,借鑑模仿是一個人學習設計的開始,有很多思想啓蒙都來源於對先有作品的感受,以此產生創作欲,怎麼現在改了口風?莫非自己夜路走多了,心虛?”

“廖亦凡,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有你這麼跟領導說話的嗎?”

“我想你應該也沒把自己當做領導吧?”廖亦凡譏諷道,“否則你一個專門和經銷商勾連不清的領導,怎麼經得起放大鏡的觀察?”

顧言哪想到他會把髒水潑自己身上,當即沉下臉來:“還沒到總監換屆的時候,你是不是得意地太早了?”

“我希望你明白什麼叫做養虎爲患。”廖亦凡雙手按在辦公桌上,欺身靠近顧言,“你是不是忘了,徐清也有競選總監的資格?”

顧言一愣,廖亦凡已經出了門。

江意正貓在轉角處支着耳朵偷聽,一看人出來了,亦步亦趨跟上前去,隨即想到自己現在是三組的人,腳步無端端停住。

廖亦凡聽到動靜回頭,原本因薄怒而緊抿的脣鬆開一道口子,朝她招了招手。

江意似不敢相信,比劃着指了指自己,在得到肯定迴應後露出笑容,甩着兩條小花辮跑過去。

夏陽的手指在鍵盤上下翻飛:凡哥和江意進了茶水間!

樑梅:你在幹什麼?

夏陽:我在觀察間諜的一舉一動。

樑梅:不如多花點時間做圖?

夏陽:我纔不要像你,學傻了都!你不覺得奇怪嗎?不覺得氣氛微妙嗎?這個時候凡哥帶江意單獨去茶水間會說些什麼?你都不關心咱老大的安危嗎!

樑梅:我覺得你有必要去看看腦子。

夏陽:你沒有心。

過了一會兒江意回到位子上。看她眼睛紅彤彤的,像是哭過,可一張小臉緋紅,明顯又是一副發春的樣兒,夏陽按捺不住再次敲開小羣。

夏陽:我覺得江意投敵了。

樑梅:黑名單警告。

夏陽:你好狠的心,我說真的,她狀態不對勁。之前聽別組的人說,她家裡大有來頭,好像幾個姑姑伯伯都是省裡的,她會不會搞我們老大?

正說着,腦袋被人拍了下。夏陽看到徐清站在身後,忙雙手遮住電腦屏幕。徐清似沒有察覺,抽出他新交的圖紙,講了幾個需要改進的地方。

樑梅在一旁聽,拿着筆記錄。她的模樣非常認真,認真到徐清無法忽略,不得不也抽出她的圖紙講了幾個要點。

她基本功紮實,做設計非常規整,不過就是太講究規矩和技巧,反而把自己套進去了,作品平實普通,挑不出錯,也沒什麼特別。徐清說:“你不要侷限自己,做設計可以大膽一點。”她點開手機,一邊看一邊問她,“喜歡看電影嗎?”

樑梅點點頭。

“喜歡看什麼類型?”

樑梅支吾着:“愛、愛情片?”

徐清手一頓,給她發了兩張電影票,是漫威系列的最新電影。她順道拍拍夏陽的背,讓他陪樑梅去看。

“嘗試接觸一些新的事物,也許會有特別的靈感。”她想了想,又買了漫威大片後一場恐怖片,夏陽看得心臟直噗通。

“老大,你不會想我死在電影院吧?”

徐清沒搭理他,看着樑梅問:“能接受嗎?”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沒有太濃烈的東西,平平淡淡,看不出喜惡,也沒什麼感情。

事實上徐清給人的感覺雖然不至於難以溝通,但也絕對稱不上和藹親切。像夏陽這種心大的,或許一下子就可以走近她,不過也有些人,好比她怎麼都隔着距離。

樑梅沒有答應,只是小聲問道:“組長,我是不是太普通了?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徐清微微皺眉。

“你瞎說什麼?”夏陽立刻打岔,瘋狂朝樑梅使眼色。她好像看不見似的,任由一股子自卑在身體裡橫衝直撞,漸而得不到組長的安慰,自卑開始轉化爲失望和灰心。

那邊顧言在叫徐清,她應了一聲,實在沒時間安慰小姑娘,把電影票發過去,說一句:“設計師行業確實講究天賦。如果真的覺得自己不行,堅持不下去,也可以放棄。”

她說完大步走了。

江意在旁邊冷笑:“切,站着說話不腰疼!她是不是沒有同理心?”

“放你孃的狗屁。”

“我說錯了嗎?她那意思不就是說樑梅沒天分,趁早滾蛋嗎?”她話音一落,先還嘈雜的辦公室頓時鴉雀無聲。

夏陽恨鐵不成鋼,痛罵道:“好啊,你個間諜終於暴露了,故意動搖軍心是不是!你不就記恨聚餐的時候,老大沒給你面子嗎?”

“我是二組過來的,說我不行就算了,樑梅可一直都是三組的人,而且人家纔來多久?至於麼,人自尊心不值錢?”

“你聲音再大點試試?”

兩個人作勢就要掐起來,樑梅猛一起身跑向洗手間。徐清隱約看到磨砂門外一閃而過的身影,辦公區似乎起了騷動。

顧言把她注意力拽回來:“今年的實習生鬧得很,你別管了,七號空間站那邊已經打消找一瓢飲合作的念頭,剩下的我來對接。”她的意思很明白,雖然這次洛文文沒有追究,但不代表她做事方法正確。

“徐清,你跟一瓢飲的那位是不是有些恩怨?”顧言解釋,“你別多想,我不是對你私事感興趣,只是單純關心你而已。”

徐清無奈,這次回來,好像全世界都在關心她和程逾白的過去。她主動跳過話題:“我剛回景德鎮,需要在洛文文站穩腳跟。蝶變也好,摩冠杯也好,對我來說都很重要。顧總監,謝謝你,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顧言回想不久前廖亦凡在這間辦公室說過的話,看向徐清的目光帶着一絲審視的意味,但她面上的笑意仍滴水不漏:“當然,職場如戰場,我們都是女人,肯定要互相幫忙。”

這就算把她從廖亦凡的老同學陣營里拉到對立面了。徐清當然知道她的擡舉有什麼目的,只是,她不會拒絕。

兩人又說了會話,出門時好巧不巧遇見廖亦凡。廖亦凡率先開口:“下班了一起吃飯?”他似乎沒把摩冠杯的事放在心上,還跟平常一樣笑着打趣,“就當提前慶祝你拿獎。”

徐清暗自鬆了口氣:“沒影的事兒,我今晚有約了。”

“和誰?”

“秦風,應該還有老張,胖子,就是以前那些同學。”

“程逾白去嗎?”

徐清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他也去。”

廖亦凡下意識笑了,還跟以前一樣,他們這些人進不了程逾白的圈子。要說徐清有多特別呢?偏偏她能進得去,程逾白也格外看重她。

“你笑什麼?”

“沒什麼。”廖亦凡聳聳肩,“看來要另外約你了,想跟你吃頓飯真不容易。”

“下次吧。”

“好。”廖亦凡看她要走,忍不住上前一步。有些話想說不敢說,不說的話怕她誤解,說了又怕她多想,這點念頭盤旋來盤旋去,最終折磨的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廖亦凡嘆聲氣:“徐清,我一直喜歡你,你知道嗎?”

這事兒誰不知道?瞎子都能看得出來。秦風一拍桌子:“廖大才子那一副清高勁兒,只有咱清妹能入他的眼。你們在陶溪川練攤兒那一陣子,不是總傳你們在交往嗎?大才子演得跟真的似的,他那幾個狐朋狗友也賊走心,笑死人了。”

其實就是關係近,從來沒有開始過,別人不知道內情看個熱鬧,程逾白的這幫“自己人”還能不清楚嗎?廖亦凡就是單方面的喜歡,徐清從沒看上他,人姑娘眼裡揣着另外一尊大佛呢。

“兄弟,這麼多年了,你就給句實話,當初你和清妹有沒有開始過?”秦風一喝多就容易犯渾,男女主角都在跟前坐着呢,他就半真不假開起玩笑。

程逾白拿眼乜他,他笑得渾身發顫:“別啊,你這眼神幾個意思?你要真這麼在意,我可就當你們在一起了。”

程逾白提腳就要踹人,徐清更快一步說道:“沒有。”

秦風眨眨眼,一臉狡黠:“清妹,你不老實,我信你個鬼。”轉頭就對老張咬耳朵,“一開始兩人都死倔,說什麼沒時間,結果一聽對方會來,這時間忽然就擠出來了!你說奇不奇怪?要說這兩人沒鬼,你信不?”

老張一本正經地搖頭:“不信。”

胖子在旁邊幫腔:“確實沒什麼說服力。”

秦風捧腹大笑。

“你看,老實人都看不下去了。”

這幾個都是學古陶瓷的,和程逾白一個寢室,自然關係匪淺。裡面只有徐清、胖子學工業設計,因爲同一個老師,同一堂教學實驗才相識。

不過關係好不好,其實跟專業沒多大關係。可不知道爲什麼,那兩人就掐了起來,原先本不必存在的壁壘,反而成了逾越不了的大山。

徐清坐在程逾白身旁,一瓶啤酒見底又撈起一瓶,給自己倒滿。看程逾白杯子空了,猶豫片刻也給他滿上。

程逾白被她的舉動逗得發笑,叩叩桌子:“有什麼想說?”

她一向不喜歡同學聚會這種場合,更何況久別重逢的老同學,以她的性子,真就能躲多遠躲多遠。今晚非但勉強來了,還主動給他倒酒,目的太明顯。徐清不由生出幾許憋悶,要麼說一浮白大名在外呢?這麼容易就被人看穿了。

“我和許小賀簽約了。”

“哦,專門過來炫耀?”

“週末晚八點開始第一期現場直播。”

程逾白挑眉:“恭喜。”

“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就這麼放棄了?徐清皺着眉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程逾白有一搭沒一搭敲打着玻璃杯口,忽而傾身靠近她。

徐清冷不丁被嚇得倒退,身體半懸空中,被人從後腰攔臂抱住。那聲音靠得很近,狹一絲酒氣,溫溫熱熱的拂到面上:“你怕什麼?”

她心裡砰砰跳,面上不顯,一巴掌揮過去,打在程逾白撤退的手臂上。他順勢反手把人拉起來,提醒道:“你手機響了。”

旁邊傳來一陣悶笑,程逾白拾起筷子扔過去。

“幹嘛呀,還讓不讓人看好戲了。”

“你瞧胖子一臉姨母笑的傻樣兒。”

“你有臉說我?看看你自己,眼睛還有縫兒沒?”

徐清微微側身,輕呼一口氣,打開手機。

程逾白也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從來沒什麼表情的臉刷的一下白了。她將聲音按到最低,確定不會有人聽見後,再次按下播放鍵。

是聚餐當天日料店的監控,足以證明她在隔壁包間偷聽了同事的談話。

這事兒可大可小,端看捅到誰面前去。如果只是在洛文文內部公開,頂多扣上個“心機深沉”的帽子,可如果發佈到網上,尤其設計師平臺,恐怕就沒那麼簡單善終了。

隨之而來還有一條信息:放棄《大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