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臺風天,各路交通崩潰。
徐清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到的時候包廂裡已經坐定大半,除了秦風、老張和幾個還留在本地的老同學外,廖亦凡也在列。
廖亦凡抽開凳子,示意她來旁邊坐。有好事者鬨笑,調侃廖大才子多年守望,癡情不改,秦風拿眼刀子剜好事者,拿酒給他堵上嘴。
廖亦凡好幾天沒見到徐清,問她近況。徐清說:“還好,不用擔心我。”
“找到抄襲者了嗎?”
徐清神色一頓,含糊道:“快了。”
“有大概的方向了?”
徐清沒應聲,反問他道:“四世堂那邊對接地怎麼樣?”
廖亦凡滿懷興味地看她一眼,搖搖頭,有些喪氣:“到現在元惜時也沒肯見我,可能他只想讓你參與竟稿吧。”
“你再試試。”
“好。”
秦風走過來說:“你倆都到這兒了還聊工作?快別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坐一堂,都聊點高興的。”他拿着一瓶白酒示意徐清,“清妹,今天賞臉喝點帶勁的?”
“好。”徐清說。
“爽快,我就喜歡清妹這一點,從來不做作。”他轉而又拍老張肩膀,“一白到哪了?還在路上堵着?”
“我哪知道,電話打不通。”
“算了,先給他把酒滿上,待會兒管叫他自罰三杯。”秦風張羅了一圈,眼看大傢伙都坐齊了,壽星還沒到,猛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壽星還在後廚給咱整滿漢全席呢,我去叫他過來。”
“我去吧。”徐清率先起身,拎着蛋糕說,“正好放冰箱冷藏一下。”
“也好,你最近水逆,好好蹭蹭壽星的喜氣。”
徐清勾起脣,似笑非笑地應好。
出了包廂,徐稚柳緊隨其後,問她:“你想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
“我父親含冤屈死,後來的十幾年,我一直揹着’清白’兩個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爲他平冤雪恥。你知道那兩個字有多重嗎?”徐稚柳說,“徐清,切忌婦人之仁,一旦錯失自證清白的機會,潑向你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髒水。”
徐清腳步一頓,一言不發地看着徐稚柳。
某一個時刻,他們覺得對方都很陌生。過了一會兒,徐清換隻手拎蛋糕,繞過走廊,走向大堂。
胖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一不留神手上的盤子滑落,叮叮哐哐碎了一地。服務員趕忙拿起掃帚,胖子連聲道歉,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餐盤收回後廚。
沒一會兒,程逾白從後廚出來,在吧檯拿一張創口貼,又回到後廚。
“怎麼這麼不當心?”程逾白捋了捋團在一起的創口貼,朝胖子扔過去,一邊捲起衣袖切果盤,“我剛纔跟你說了半天,你到底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小胖上學的事你別管了。”
“學區房買好了?”
“沒。”
胖子擦乾淨手,捻着創口貼一角給食指貼上,把程逾白往旁邊拱:“我來吧,你切得跟狗啃一樣。”
程逾白瞅了眼自己的“刀下亡魂”,沒有勉強,把刀過給他。
“沒買學區房,你打算怎麼辦?”
“又不是隻有一所公立學校,社區的也能上。以後你嫂子再求你辦什麼事,你甭搭理她。她已經瘋了,整天攀比,我就不信不上那學校,小胖還成不了才。”
“我之前給你的東西呢?”
“包好了,在家裡放着,改明兒你來拿走。”
程逾白有點回過味來:“不是,你什麼意思?就那點東西,你至於跟我見外?”
“我知道那是你爸留下的。你爸留給你的東西就那幾樣,我再怎麼……也不能拿那東西去賣。再說遠沒有到那份上,實在不行我還能把店盤出去。”
胖子擡頭看一圈後廚,每個角落都是回憶,不禁紅了眼眶,“說起來也挺好笑的,剛畢業那會兒還想着闖蕩一番,在這個城市紮根,結果沒幾個月就渾身叮噹響,設計的東西沒人要,飯都吃不上了。要不是你們一直鼓勵我,我可能早就走了,後來想開了,改行也沒什麼丟人的,剛好我也喜歡做飯。這幾年雖然賺得不多,但是真開心啊,哪成想……一個破學校,就一下子把人打回原形,再看以前覺得不錯的日子,竟然哪哪都漏風,可笑吧?”
胖子又低頭切回水果,只拿刀的手不住顫抖,齊整度比程逾白還不如,再一看他臉上,汗珠一顆顆往下掉,嘴脣也泛白。
程逾白趕緊給他把刀抽了出來,正色道:“怎麼回事?生病了?”
“沒。”
“沒病你抖什麼?瞧你臉色跟見鬼了一樣,怎麼?做了虧心事?”
胖子一聽,兩腿也抖動起來,旁邊貨架上的蔬菜瓜果被他抖落了一地。程逾白臉色頓沉:“你還真做了虧心事?”
“沒、沒有,我就是……”
“別跟我打馬虎眼兒,你糊弄不了我。”
“我……”眼看躲不過去了,胖子乾脆把心一橫,兩手抓住程逾白的手臂,顫顫巍巍道,“一白,是……是我抄的徐清,脫殼是我發表的。”
程逾白當即拔高聲音:“你再說一遍!”
“我……那天亦凡來店裡吃飯,我看他帶着比賽表格,就多問了兩句,他說一等獎有50萬獎金,還說徐清也參賽了,組委會很喜歡她的風格。”說到這裡,胖子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又一個耳光,“怪我,都怪我無能,我試過的,我想靠自己參加比賽,可手感早就沒了,根本畫不出任何東西!你嫂子還每天跟我吵架,動不動就朝小胖發火,你知道鄰居都怎麼說小胖嗎?說他這輩子只能跟我一樣當個廚子……廚子怎麼了?廚子就這麼丟人嗎?”
胖子忍不住哭了,“小胖纔多大,那些碎嘴的婆娘就這麼說他,怎麼可以對小孩子說這種話……一白,我真的沒辦法,窮是一種病吧?它是一種病啊,我已經被拖累了,我不能讓小胖也跟我一樣。”
“所以你就抄襲?”
“我承認我是被豬油蒙了心,聽到50萬就挪不動腿了……摩冠杯不是從來不公開審稿嗎?我想就算被發現了應該也沒有問題,就抱着僥倖心理……”
程逾白半天沒說出話來。
摩冠杯說是對外徵稿,其實一直內審,協會裡一幫惡鬼收受賄賂,無法無天,還美其名曰利益最大化,共贏最大化,讓他不得不參與其中,當什麼勞什子的評委,給他們遮羞,好不容易藉着今年的輿論風向,給搬到網絡賽道透明化,誰想那些髒東西沒有浮出來,倒先讓自家人翻船了。
他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居然是胖子?
徐清是清白的,抄襲她的居然是胖子!
“一白,一白我怎麼辦?你幫幫我好不好?今天徐清也來了,她已經拿到我的郵箱,聯繫我好幾次我都沒敢回。我不能出面啊,我一出面就完蛋了,小胖怎麼辦?以後別人都會說,他有個抄襲的爸爸,你嫂子一定會跟我離婚的。”
他說到後面,又開始怪秦風自作主張,聯繫同學給他慶生,他哪裡還有心情過生日?
“一白,你說說話。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丟人就丟人了,可小胖還是個孩子。你也很疼他的,對不對?他最喜歡的就是你,就算爲了他,你幫幫我好不好?”
程逾白依舊一言不發,揮開他的手,胖子無力地往下一滑,耷拉着肩如喪考妣。此時,外頭傳來秦風急吼吼的叫聲:“你們人都去哪了?一個個在後廚偷吃嗎?”
胖子看過去,只見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廚房門口。
下一秒,程逾白也看了過去。
蛋糕掉在地上,糊了一地。
半分鐘後,程逾白強行把徐清拉出蒼蠅館子。徐清手腕被拽得生疼,一到外面就甩開他。程逾白看她神色還不如自己驚訝,心下有了猜測:“你早就知道了?”
“不比你早很多,下午才知道。”許小賀查到的地址就是這裡。
徐清仰起頭,看着程逾白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不覺好笑:“怎麼?抄襲我的人是胖子,你很難接受?”
她居然還笑得出來?程逾白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怎麼做,將取決於你,不是嗎?“
“什麼意思?”
“你早就知道有人抄襲蝶變,卻縱容事態發展,現在摩冠盃賽事獲得各界關注,你還有機會把我踢出純元瓷協,就差一點,你就能一舉兩得達成目的,可惜最後敗在自己人手上。”徐清注視着程逾白,聲音發冷,“如果早知道是胖子,你還會這麼做嗎?”
“你就是這麼想我的?”程逾白氣極,一拳頭狠狠撂在樹上,“徐清,你他媽又這麼想我!”
“我怎麼想你重要嗎?你在意過我的想法嗎?”
“如果我不在意你的想法,不在意你的死活,你早就……”話衝到喉頭,忽而理智迴歸,程逾白想到這些年,遺憾和思念糾纏着他,竟讓他也沒有一天好日子過,他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徐清沒放過他臉上一絲表情,上前一步:“我早就什麼?”
“我不否認想把你踢出純元,不單是因爲百採改革,我說過了,純元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朱榮也遠沒有你看起來那麼簡單……”他看着她,彷彿看到那個在深夜顧影自憐的“小強”,胸腔鼓脹起一股酸意。
他忍不住擡起雙手,落在她的肩上。
“徐清,別再揮霍你的靈氣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傳統陶瓷和現代陶瓷的區別在哪裡?傳統陶瓷用的是古老的技法、裝飾手法,而現代陶瓷用的是創新的技法和裝飾手法,在創作基底上兩者沒有高下之分。採用的元素,所追求的藝術審美,每個人都不一樣,這沒關係,最重要的是裡面的共通性在哪裡?你仔細想想,爲什麼你明明擁有紮實的設計架構、思維和實戰經驗,你的作品仍舊無法通過市場考驗?你真正離得遠的不是景德鎮,也不是手作這種方式,而是溫度。”他的手往下滑落,放在她胸口的位置,“一直以來,你都太貪心了……”
徐清後退一步,擋開他的手,眼眶中有淚花閃爍:“我不能理解。”
“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跟你講,一直跟你講,直到你能理解的那一天。”
徐清不說話,卻是背過身去。
每次都是這樣,這樣的迴避,這樣的膽小,可她還能再逃一次嗎?程逾白大步走到她面前,狠狠搖動她的肩膀,勢要把她搖醒:“之前許小賀在重新挑選《大國重器》的嘉賓時,你提到威基伍德。那你知不知道,威基伍德創作的主要思想,就是實用性?”
威基伍德各階段的作品因主創設計師的不同風格存在較大差異,可不管換作哪個設計師,都保留了“實用的”核心價值,這一點也使得威基伍德的陶瓷作品從皇家精英深入到平常巷末,讓不同階層的人都感受到了其優雅的氣息。
徐清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她仰起頭看他:“難道實用性是衡量設計師的唯一標準嗎?”
“如果你要設計的是一件藝術品,你當然可以用你的思想、想象力去豐富它,忽略實用性能不計,單方面考慮它的空間表達和審美價值,當然,在此基礎上它如果可以擁有實用性,我相信這一點並不會讓你的藝術品減分。反之如果你設計的是一件茶器,是日常需要使用的器皿,你必須得清楚,實用性不是唯一標準,卻是最低標準,一件沒有實用性的日用瓷,就是一堆垃圾。”
程逾白說,“日用瓷、傳統瓷,茶器亦或藝術品,其實在任何層面與你的追求和表達都不相悖,也同樣可以有作爲容器和裝飾物以外的無限可能。”
歐美人稱我們“瓷器國”,的確如此,中國發明瞭瓷器,而且發展出紛繁龐大的瓷器體系,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現在許多歐洲家庭還保留着過去的習慣,不像我們把盤子摞起來收,他們要一個個立起來,放在開放的櫥櫃裡展示——因爲他們把瓷器視爲實用的藝術品。
程逾白聲音很輕:“徐清,你總是曲解我,把我想得十惡不赦。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不這麼做,你會願意面對自己嗎?你會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嗎?”
“我……”
“就算今天沒有我,沒有脫殼,蝶變也僥倖度過這次的市場考驗,可你還有多少次僥倖?你當初在陶溪川創業失敗,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你能承受得起幾次失敗?你還有多少個五年?再逃走一次,你還回得來嗎?”
她總是怪自己資歷淺,怪顧客沒眼光,怪時間,怪審美,怪所有所有的一切,唯獨不怪自己。
“徐清,你真的愛過陶瓷,愛過景德鎮嗎?”
徐清不由地恍惚起來,小時候當她站在高高的山頭往外眺望的時候,她的夢想是考上一所上海的大學。爺爺問她爲什麼是上海?她說所有一線城市裡,上海離家最近,車程最短。
電視裡那是個霓虹閃爍、井然有序的摩天都市,等到畢業後順其自然地留下打拼,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那樣冰冷而瑰麗的大城市擁有一席之地。
可她竟然離開了打拼五年的上海,重新回到這個髒亂差的城市。
這裡的人冬天出門習慣穿睡衣,臃腫的衣服包裹着肥胖的身體,踩着厚實的拖鞋,露出粗糙的臉,顴骨上兩坨紅紅的太陽紅,讓她每次看到都情不自禁想笑。
她怎會不愛陶瓷?他憑什麼又輕易給她下定論?縱然她做錯了,想錯了,走錯了,可爲什麼每次傷他最深的都是他?
她用力推開程逾白:“你的話總是輕飄飄的。在你的位置,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爲什麼有些人努力了一輩子還在泥濘裡?你不知道他們在經歷什麼,在面臨什麼,在做什麼樣的選擇。而我,即便有一千個會輸的可能,也不代表你可以隨便羞辱我!”
程逾白被推撞在樹上,強忍胃部痛楚,聽她說道,“五年前,當着所有老師同學,你羞辱了我一次,現在當着全世界設計師的面,你又一次羞辱了我。程逾白,爲什麼每一次都是你?”
程逾白扼腕嘆息:“徐清……”
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搶白道:“在明早之前,我要看到純元瓷協的官方聲明,否則……”
她回頭看向那間喧鬧不休的飯館。
看吧,人世間的紛紛擾擾,和她有什麼關係?
“否則,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