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中軍帳內,二十多名甲冑上滴着水的斥候單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呂軍從哪幾個城門出城的?不清楚。
呂軍大概出來多少人?不清楚。
他們到最後是不是都去了雁回嶺?也不清楚。
合着郭嘉特意派出了比平時多三倍的斥候,結果卻什麼消息也沒帶回來。
對此,斥候們的解釋是,當時雨下的太大太急了,只能夠確認呂軍確確實實出了城,但他們根本無法靠近查看,因爲暴雨下這一帶的草地都被泡成了淤泥,戰馬非常容易陷蹄,一旦被呂軍發現,根本沒機會跑。
而安排在雁回嶺山腳下守着的斥候則更冤了,他們哭着解釋道,大雨下了半天后,先前幾處低窪地帶都變成了河流,他們如果再不撤走,就回不來了呀。
其實這一帶的地形夏侯惇都不知道勘察過多少次了,當然知道斥候們沒有說謊,這種大雨可以在一個時辰內就讓原本乾涸的河牀變成一條湍急的河流。
尤其是淮南一帶雨水豐富,往年雨季時候肯定會沖刷出不少溝渠、河澗的印記,這些地方只要再遇暴雨,立刻就會變成一條小河。
中原一帶的軍士對這裡的情況又不熟悉,忽見這般陣仗,嚇的扭頭就跑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他也只能是責罵了幾句,象徵性罰了他們兩個月的俸祿就算草草完事了。
“先生,我看也不必多慮,就算沒有親眼看着張遼的人上雁回嶺,那他們還能去哪裡呢,大雨之下又不能作戰偷襲,不至於斷我軍後路。
當然,安豐城往東三十里也有幾個縣城,但他們要是跑那麼遠,除非是放着安豐不想要了,先生不必太過謹小慎微的。”
看着一臉沉思的郭嘉,夏侯惇大咧咧的擺擺手,表示不用太大壓力。
能親眼看着他們的人上山,當然是極好的,可便是看不到,猜也能猜到他們沒有別的去處。
安豐一帶大雨傾盆,城內算他兩萬呂軍吧,總是要找地方躲雨的吧。
不去雁回嶺,那就只能去附近的縣城,但那樣一來就失去了對安豐搶佔的先手,不合常理。
“斥候們只是知道有人從安豐城裡跑出來了,連人數、去向什麼都不清楚。”
見郭嘉惆悵搖頭,夏侯惇悶聲問道:“那又如何?”
郭嘉看了他一眼,發現這個統帥做的有點太失敗了,“那就證明,即便從城裡出來的是普通百姓,只要打着呂軍的旗幟,哪怕是去了其他城池避難我們也不得而知。”
遲鈍了一會,夏侯惇才緩緩起身走向郭嘉,雙手攙扶着臺案俯下身子,沉聲道:“先生的意思是,呂軍或許根本就沒出城,又或者還滯留了一大批的精銳在城裡?”
郭嘉沒有回答,可夏侯惇本能就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
如果真的是這樣,等到大雨過後,決水水位下降,他帶着寨子裡的曹軍一鼓作氣衝進城,那個時候必然是人困馬乏,呂軍突然殺出,那次第,只怕要比第一次夜襲安豐還要慘烈。
呂軍要是再玩的狠一點,雁回嶺上那幾千人不顧一切的衝擊自己的大寨,到時候直接丟了安身之地,幾萬人要全部葬身在淮南了。
這個念頭讓他有些細思極恐,於是夏侯惇心一橫,“索性等雨停後,我帶軍殺入安豐,直接屠城管他是呂軍是百姓,一鼓作氣殺個乾淨以絕後患!”
郭嘉緩緩搖了搖頭,“安豐雖不是什麼大城,但作爲治所,三五萬人還是有的,一時半會根本殺不盡。況且將軍入城後是先設防,還是先屠城呢?
若是先設防,城內真有呂軍,如何招架?若是先屠城,在我軍力竭之際,呂軍從城外殺入又當如何?”
被問的啞口無言的夏侯惇直接轉身,在帳內來回踱步,走了一會,又折了回來,疾言道:“不若直接水淹安豐,這樣即便是城裡有呂軍,我們也可一勞永逸!”
郭嘉依舊是搖頭否決,“若是安豐不能爲我所用,那麼後續便無法對安豐以南的幾個縣城掠地,也無法造成對廬江的威懾,繼而戰線東移。
所以,安豐不能毀了。”
徹底失了耐性的夏侯惇冷哼一聲,“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就只能守在這個大寨裡,等雨停了後目送着張遼退回安豐是嗎?”
郭嘉嘆了口氣,蹙眉道:“此人心計頗深,早已將這些都算計在內,令人佩服啊。”
“如果林墨在這裡,我相信以這小子的妖孽智謀真的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可他現在在北國呢,先生是不是有點杞人憂天了,才假想了這麼個強大的對手出來。”
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夏侯惇又開始認爲郭嘉過於謹慎了,這樣的性格雖然不至於出什麼大錯,終究也打不了大勝的。
他承認,自己第一戰是輕敵了,中了對方的詐降計,但如果因爲這樣就束手束腳,那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郭嘉擡眼望向夏侯惇,站起身來耐心解釋道:“將軍,此人識破我水淹安豐之計,又借誘敵之策轉移戰略物資,足見其才絕不在林允文之下,並非在下臆測啊。”
夏侯惇不耐煩的吐出一口濁氣後,顯得有些擺爛了,“好,照先生說的,城裡可能藏匿了呂軍,我軍到底該如何應對,是不是派人進城找出戶冊,一戶一戶去核對,對不上的就直接砍殺?”
被揶揄的郭嘉也不氣惱,只是有些心累,緩聲道:“那也不必,看這雨勢,還會持續四五天,待地面風乾、決水水位下降,又需五六天,所以,我軍要在十天內,清除安豐城內的呂軍,並率先搶佔城池。”
夏侯惇雙手抱胸,背靠帥椅,像極了前世後排學生面對班主任說教時候的態度。
看着他的做派,郭嘉心裡有些發苦。
他在曹操的面前,可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而且,不管是什麼樣的見解,彼此間能進行有意義的探討。
這一刻,夏侯惇給了郭嘉一種袁紹的既視感。
當年在北國的時候,他幾度獻計,袁紹也是這個態度。
但,在這裡,他不能率性的留下一紙辭書然後大搖大擺的離開。
畢竟,這天下只有一個曹孟德,無論是曹操對自己的知遇之恩還是知己之誼,都已經讓郭嘉離不開這個梟雄了。
爲了曹操,他也願意收斂起內心的驕傲。
人生,總是會給予你不一樣的困難和考驗,這是繞也繞不過去的,這樣的困難和考驗,不一定是對手,也可能是自己人,譬如像夏侯惇這樣的莽夫。
郭嘉沉穩的說下去,“待雨停後,請將軍遣一隊人入城張貼告示,稱三日後我軍便要屠城,如此一來,若是普通百姓,必然聞風而逃,剩下的人,自然就是呂軍了。”
夏侯惇思忖了片刻,眼前一亮,嘿嘿一笑道:“妙極妙極,此計甚妙啊!以此虛張聲勢嚇跑百姓,若是城裡留人不多,那則一鼓作氣殺穿了他們;若是留人太多,那就引水淹安豐!”
這一回,郭嘉沒有再反駁他了,夏侯惇便笑的更開心了。
雖然自己對郭嘉不怎麼喜歡,但不得不說,這計劃屬實是完美啊,堪稱立於不敗之地了。
夏侯惇靠在帥椅上,擡頭望着被雨水沖刷的啪啪作響的穹頂,心情大好。
就在剛纔,他還覺得不過是郭嘉疑心生暗鬼自己構思了一個曠世雄才出來,但現在,他希望那是真的。
並且此人心機深沉,讓百姓僞裝成了軍隊出城,其實是把大軍留在了城裡,到時候大水一衝,便可以一雪安豐之敗的前恥了。
高人啊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了。
夏侯惇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激動了起來。
第三天開始,雨勢終於變緩了,到第五天的時候,天空徹底放晴。
在這幾天的時間裡,決水漲了一丈多,都漫過了河堤,而且整個安豐地界一片泥濘,多出了大大小小數十條水流。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軍根本無法於曠野外作戰。
當然了,按照郭嘉的算計,呂軍也肯定需要等待大地風乾,洪水褪去纔會敢於行動起來。
所幸的是,從曹軍大寨前往安豐城的這條路上,並沒有憑空出現河段,所以派遣了一曲人,也就是五百分隊前往安豐城。
安豐城的地勢雖然低窪,但淮南地區的縣城都是有排水系統的,只要不是遇上幾十年不見的暴雨又或者人爲去引灌,還不至於淹了城池。
五百人小分隊進城也非常順利,因爲城門是大開的,並且城內連最基本的巡城護衛也沒有,他們分作四組,在東南西北四門張貼好告示後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城裡的百姓圍上去一看,指指點點的,並不知道上面寫的啥玩意。
沒辦法,這個時代的知識普及太低了,尋常百姓根本不識字。
好容易等來了一個識字的鄉賢,大家都翹首以待。
結果一聽,曹軍三天後入城,入城後直接屠城,雞犬不留,不想死的抓緊離開了。
這一下直接炸鍋了,周遭又沒有軍士在,百姓們立刻就開啓了嘴遁模式,把曹操祖上三代都進行了親切的問候,並祝願病魔早日戰勝曹操。
作爲有過屠城先例,並且一屠就屠了三個郡幾十萬人的惡魔,百姓們絲毫不認爲他會對安豐城裡的人心存善念。
罵歸罵,可他們終究只是無能狂怒,老老實實的回去收拾細軟了。
其實跑路這種事情,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並不陌生,戰火硝煙不斷地年頭,時常都是會背井離鄉的。
而淮南這裡的百姓,遭遇了袁術稱帝后的一系列惡劣後續影響,更是對此不陌生了。
但,這一回,他們罵的狠,並且是哭着收拾東西的。
因爲這兩年來,在安豐這個曾經破敗的治所,他們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
呂布翁婿租給他們耕牛和曲轅犁,讓他們可以去城外沒有被世家圈起來的地方耕種,還會發放化肥,讓他們的收成一年好過一年。
更貼心的是,過去地方官府從來就不管的水患,呂布翁婿也會撥出錢來治理。
所以,日子過的苦是苦了一點,但至少不會承擔不起官府的稅賦,說安居樂業誇張了,一家溫飽卻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任何問題。
這樣的好日子,你上哪找去啊。
現在,就因爲曹賊來了,所以他們就要離開這片樂土,哪能不傷心啊。
以至於在收拾東西出城的時候,大傢伙都在咒罵曹操,並且希望呂布翁婿趕快打下許昌,最後是把曹操給剝皮抽筋了,這樣才能皆大歡喜。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斥候每天都進行偵查,儘管淤泥不斷地把馬蹄給吞陷使得他們的效率非常低,可有了前車之鑑,就是累死也不敢再無功而返,俸祿就這麼點,經不起扣。
可以確認,雖然城外的路況很差,但百姓們還是拖家帶口,抱着爲數不多的行囊踏上了逃亡之旅。
按着百姓出城的密度和腳步來算,這幾天起碼有四萬多人出城。
三天時間到了,決水的水勢緩了很多,眼瞅着再有個兩天應該就不會再有決堤威脅安豐的水勢了。
同時,地面也風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河段也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便是如此曹軍也沒有貿然出寨,按着時間推算,還需要兩天後,他們纔可以去搶佔安豐。
但已經可以去驗收郭嘉的敲山震虎收成了。
雖然路況好了不少,可去勘察的人,依舊是先前那五百人的部曲。
他們入城後,非常細緻的排查,甚至連民房都沒放過。
最後發現,安豐城,真的空了,空無一人,什麼也沒有。
得知了這個消息的夏侯惇並沒有多高興,因爲在他的預想中,最好是能淹死張遼的人,結果現在不僅沒有大部的呂軍,連小股的精銳也沒有,啥也不是。
所以,當然是伱郭嘉太過疑神疑鬼了,哪有什麼狗屁高人。
其實,郭嘉自己也是很懵的。
沒理由啊,就算不留下大股的呂軍,精銳肯定是要留下一波的。
按着安豐這一帶的土壤和水氣,也不可能挖什麼地道藏兵,直接會垮了的。
難道,他們真的都去了雁回嶺?
不過這終究也算是個好消息,照着這個情況,兩天後,雁回嶺上的呂軍多半是搶不過他們的。
兩家距離安豐城的路程都差不多,可暴雨過後,雁回嶺的斥候回報,山上有幾處塌方,肯定會影響他們行軍的。
再等兩天,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拿下安豐了?
正做此想的時候,一名斥候遠遠的就開始嚷嚷了,“急報!急報!快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