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情況有變,若再不做決斷可就晚了。”
“如何決斷,書信呂林,言明與孫策劃清界限,亦或者乾脆一些,伏擊孫策,將其首級作爲禮物上貢給朝廷?”
“自淮南兵敗之後,孫策便一直在交州穩定士家那幾兄弟,江東這頭僅是讓他弟弟孫翊在從穩定之計,就算要擺立場,也就是將孫家的力量從這幾個郡驅逐出去,伏擊孫策怕是行不通。”
“天子連下四詔卻無江東什麼事,是我們地狹民寡呂林瞧不上呢,還是覺得孫策已經窮途末路,根本沒放在眼裡。但凡天子下詔將孫策駁爲反賊我們做起事來也能容易許多,現在動手,道義上說不過去。”
“我看未必,這很有可能是林墨在敲打我們呢,他是要告訴我們,就算沒有我們幫忙,他林墨也有能耐收拾孫策和江東。”
江東,吳郡,吳縣陸家正廳內,四名男子分坐東南西北。
北位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器宇軒昂,儒雅中帶着威嚴的男子,陸家當代家主,也是四大家族中軍事造詣最深的一人,陸遜。
南位坐着的是一個四十來歲、身穿儒袍配儒冠的中年男子,身上散發着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質,顧雍,東吳建國的首任丞相。
東位坐着的男子與顧雍年齡相當,不過面容稍顯嚴肅,有種不怒而威的感覺,張家家主張允。
他的名號其實不管是在這個年代還是在後世,都不怎麼響亮,但他兒子的名頭還是很響亮的,也是下一任的家主,張溫。
最後是西位坐着的人,年齡較之陸遜長几歲,面容剛毅中帶着些許風霜,雖是豪華世家的出身,可身上的行伍氣很重,他也是四大家族裡最彪悍的將軍,朱桓。
孫權黨政時期,曹仁發兵發動濡須口之戰,朱桓悍然反擊,重創曹軍,斬殺常雕,生擒王雙,斬溺魏軍不知凡幾,絕對算得上是智勇雙全的悍將。
江東四大家族的當代家主,在這一日齊聚於吳縣陸家,所商討的就是一件事,是否歸順呂林,如果歸順,又該怎麼歸順。
事實上,這樣的會議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得知孫策淮南兵敗後四大家族就立刻匯聚碰頭,因爲陸遜已經收到了林墨的來信,加上早年間的陸家與孫家的那筆爛賬,他是同意賣了孫策的。
可當時的情況還不像今天這麼明瞭,孫策是敗了,但前期四大家族與孫策作爲利益交換,族人出任各個郡縣的官吏,四大家族則是在錢糧方面給予了孫策巨大支持。
雖然這是一種利益上的交換,可總歸是已經下注了,不到萬不得已,其他三家還不想貿然撤資,要不就都打水漂了,再者說呂林的兵馬畢竟沒有跨江而來,情況不至於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可現在不同了,天子竟然被擄到了呂林的手上,這就意味着呂林二人從先前的軍閥諸侯搖身一變成爲了朝廷力量,道義上他們可以站得穩腳了。
這個時候,只要朝廷對外昭告當初是受曹操脅迫不得已給孫策拜的侯,他與曹操實在狼狽爲奸,爲大漢的巨賊。
那麼,四大家族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驅趕孫氏一門的勢力迎呂林入江東了。
可偏偏四道詔書裡卻是沒有江東什麼事,對孫策也是不聞不問,一時間這四位家主可就慌了。
擁有天子的呂林是絕對值得投奔的,如果等戰火燒到了江東再來投降,那意義可就截然不同了。
只是四大家族也要臉,你好歹給個臺階什麼的吧,結果人家不屑一顧。
所以,陸遜纔會分析,不是呂林對江東看不上,他這麼讓天子下旨,明擺着就是敲打四大家族,讓你們自行站隊,而且速度還得快一些。
“先前人家主動示好我們也沒第一時間做出選擇,現在我們又突然對孫策動手,只怕在呂林的心中我們四大家族的分量會一降再降的,如今再做次下作的舉動,未來又如何在暗流涌動的爭鬥中站穩腳跟。”老狐狸的顧雍搖頭晃腦道。
其實,這件事拖到今天,除了他們不想在孫策的身上打水漂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雙方都沒有商定價錢。
既然是交易,那肯定要給出一個合理的價格,從林墨先前的那封信來講,只是提到了陸遜一身才華不應該白白耽誤了,這種不痛不癢的話有什麼意義呢,他們要的是許諾,要的是足以誘使他們主動出手的價錢。
儘管現在局勢被動,但立刻就用自己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那也不是四大家族的格局。
“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沒有江東的地盤,沒有我們四大家族出力,那他孫策就只剩下交州貧瘠一地,偏安且難,遑論復起。
可若我們四大家族傾盡全力,未必不能保孫策再起風雲的,一舍一得之間有天壤之別,這筆賬他林墨總不至於不會算吧。”
朱桓冷着臉,言外之意也很明朗,我們四大家族還是有資格跟他呂林開口要點東西的。
“情況倒也沒有到這種地步,我還是覺得這是林墨有意在敲打我們四大家族。”
陸遜搖晃着手中的茶杯,輕笑道:“這樣吧,我先書信一封送到許昌,探探林墨的意思,大家都是明白人,爲的也是家族,他會理解的。”
陸遜的核心意思很明朗了,這封信過去就算是我們四大家族低頭了,你林墨就該給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價錢。
張允、朱桓紛紛看向顧雍,顯然都在徵求他的意見,後者緩緩點頭,“這也不失爲一個老成持重的法子,且看看林墨什麼態度吧,若他沒有容人之量,便是投奔過去未來我們只怕連淮南幫都鬥不過,更別說在諸多勢力裡圖存了。”
一直沒怎麼開口的張允眉心一皺,“孫策怎麼辦,他已經寫了三次信了,孫翊也多次登門,這事一拖再拖,我怕他會有所察覺。”
“有所察覺又待如何呢?”
朱桓不以爲然道:“如今的孫策如同沒有了爪牙的老虎,已經不足爲慮了,他若隻身前來能不能回去都是個問題,若是帶兵進入江東,那我們就封鎖這三郡之地,他要是先動手,我們還省了找由頭。”
顧雍乾咳了一聲,沉聲道:“他已經把所有的注碼都押上來了,現在想調動我們本就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情,我們拖,他就只能等,這方面問題不大。”
“張昭張紘要不要知會一聲?”張允又問道。
“不必。”
這回是陸遜開口的,“他已分別試探過二人,他們對孫策也不抱任何希望了,天子現在在呂林手中,他二人想投呂林的念頭比我們更盛,只是等我們點頭罷了。”
在江東這片土地上,二張當然也是有些影響力的,可他們終歸是徐州人,進不得四大家族的核心圈。
現在又是在跟呂林談判的階段,更加不願意讓二人摻和太多,未來一旦改弦易轍,他們很可能轉身就投入了徐州士子的圈子,大家話說分明好一些。
許昌,皇宮的御花園內,身披玄色蟒袍的劉協徘徊其中。
寒冬剛去,初春方始,就算是御花園裡其實也沒什麼花,可劉協要看的,本來也不是花,而是感受着自由的氣息,思緒也不由的翻騰起來。
196年,即建安元年,劉協被曹操挾持到了許昌,改元建安。
從那天開始,劉協就在這許昌的宮殿內開始了陰暗的傀儡生涯。
一轉眼,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
說來可笑,在這長達十年的傀儡生涯裡他的活動範圍就侷限於皇宮以內,這御花園更是不知來過多少次了,卻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般的閒情逸致。
回想往昔,再看今朝,這一切都好似夢幻泡影一般。
再次返回許昌之後的順利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呂林對他不僅是進出拘禮,對於三公九卿的選定也是完全沒有提出過個人意見,暗示都沒有過。
雖然這並不足以說明呂林對權力沒有慾望,至少兵權他們是還沒有交出來的。
當然,這個念頭劉協也不敢貿然說出來,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哪一個又會是柔善可欺的人呢,但不管怎麼說,在呂林的面前,總是要勝過曹操的。
這一點,從現在的牌面就可以看的出來。
三公里有楊彪在,九卿裡,目前已經定下的位置少府耿繼是自己的人,只要再把衛尉和郎中令這兩個位置拿下,這盤棋就徹底活了。
到時候,只要自己願意,可以隨時接手宮城的防衛,當然那是指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
如果目前這個態勢能夠繼續下去,劉協覺得並非沒有可能做到兵不血刃的重掌大權。
但也不敢太過冒進,他還摸不準呂林二人內心的真實想法,終歸一切是在朝着有利的態勢發展,可以讓他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希望是件好東西,彌足珍貴。
“陛下,司空求見。”
內侍上前請示後,劉協便揮了揮手,“詔。”
隨後,他走到了一旁的石亭內坐下,這個時候來,多半是要裁定最關鍵的兩個位置吧,這場博弈,必須要贏,甚至說辭他都準備好了。
“微臣拜見陛下。”林墨走到石亭前躬身作揖。
昔日曹操身上的官袍,如今是裹在了這位史上最年輕的司空身上,劉協看着年輕司空,主動起身上前牽着他,“愛卿來了,既非朝會,便不必拘禮了,坐吧。”
雖然劉協嘴上是笑嘻嘻的,可他打心底裡不喜歡林墨。
真要說起來,不管是呂布還是林墨,對他都是進出恭禮,比曹操更爲循規蹈矩,而且什麼事情都會來請示,確實是人臣的模樣。
只是這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司空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曹操當然是大奸大惡的,可劉協知道他想幹什麼,想要什麼。
林墨不同,他總覺得林墨對自己的客氣都是做出來的,真這麼有誠意,伱們怎麼不把兵權交出來。
這玩意吧,劉協也不敢貿然去提,深怕太過冒進會讓呂林二人不安,所以前途雖然光芒,仍需徐徐圖之。
“愛卿此來可是有本要奏?”劉協試探着問道。
“陛下,微臣確實有事。”
林墨說完就瞥了一眼在劉協身旁伺候着的內侍,不等劉協開口,那內侍就上道的躬身道:“陛下與司空商談國事,小人便在邊上候着。”
內侍走後,林墨才一臉沉重的再次拱手作揖,“陛下,微臣若言語有失,還請恕罪。”
“無論何事,愛卿但說無妨。”劉協心裡咯噔了一下,他終於要對郎中令和衛尉下手了嗎?
“微臣與太尉俱是於阡陌起事,值國難之際以草莽投效,故而對天下百姓心中所想還算了解。”
仰面視君、視爲刺王殺駕,林墨說話的時候,還得注意眼神,“微臣想請問陛下,不知陛下可知這天下大亂的根源在何處。”
這個問題讓劉協有點懵,你不是來討要郎中令和衛尉的嗎,這是
很快,劉協心裡有了猜測,這是要考驗朕吧?
雖說長年在宮中當傀儡,但該學的東西他也不落下,爲的就是有朝一日做回真正的帝王。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沉吟道:“自桓、靈以來,朝廷日漸腐朽,連天子都賣官鬻爵,只顧享樂,更何況是郡縣裡的官吏,他們欺壓虐民,食民而肥,導致了張角黃巾暴亂。
而爲了快速平定亂局,朝廷恢復了光武時期的州牧制,導致地方諸侯做大,脫離朝廷掌控,最終就變成了這些年來的諸侯割據、相互攻伐的天下大亂之勢。”
作爲一個傀儡,能把問題看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畢竟,他的身邊是有太傅傳學,可多是注重儒家思想,少有真正瞭解民間疾苦的。
林墨微微搖頭道:“在微臣看來,陛下所說只是表象,而非內因。”
“噢?”
看着林墨一臉深沉的模樣,對自己學術有所質疑,劉協倒是來了興致,“那愛卿所言內因又是什麼?”
彼時初春,乍暖還寒,一旁,還有御用的獸金炭在烘烤着,林墨的右手在炭火上方輕拂,沉聲道:“陛下,微臣以爲天下大亂的根源在於世家力量太盛。”
“世家力量太盛?”
劉協有些咋舌,皇朝之上這些年來的確形成了一些對抗力量,譬如宦官與外戚、士人之間的對抗,再早些年的皇權與士人直接碰撞。
士人的背後自然就是林立於世的世家,換句話說,這麼多年來,皇權與世家的碰撞其實是一直存在的。
大大小小的世家,養着或數千,或萬數的農奴,擁有着大量的土地,還可以合法的規避稅賦,又掌控了知識壟斷,只等合適機會,察舉上去就能當官。
要說這些人的力量不強大,劉協自己都不認同。
可問題就在於,皇朝的運作本身就離不開這些士人,大大小小的官員誰去出任?總不能讓目不識丁的流民去出任吧。
所以這樣的對抗是必然存在,同時又相輔相成纔對。
可林墨卻說,他們導致了天下大亂,這個概念對於劉協來說有些超前,顯然無法接受。
看着錯愕的劉協,林墨並不詫異,輕聲一笑,解釋道:
“世家的底蘊在於土地、手頭上的農奴,還有文學的傳承。
微臣先單說土地這個問題,他們的土地是從哪裡來的,百姓。
因爲百姓沒有抵禦風險的能力,遇上了天災、人禍亦或者最普通的疾病,都可能迫使他們將土地流轉出去給世家,失去了立身之本。
而失去了農田的百姓,到最後必將淪爲世家圈養的農奴。
歲月更迭,世家手裡的土地與農奴越來越多,這些人依靠世家生存,對於他們而言,朝廷和陛下都太遙遠了,家主纔是掌控命運的人。
所以,只要家主下令,他們甚至會拿起武器成爲兵,這就是產生了不穩定的因素。
再一個,世家手裡的田地和農奴都是可以規避稅賦的,說的好聽是規避,可這些實實在在本該產生的稅賦又去了哪裡呢,就是變相的落入了他們自己的口袋。
而另一方面,爲了保證朝廷稅賦不至於走低,只能向仍舊在納稅的百姓提升稅賦來彌補這個缺口,惡性循環之下,百姓最終都淪爲農奴。
有一天,他們活不下去了,就會走出第二、第三個張角。
可是張角出現後真正善後的又是誰呢?
是陛下,是朝廷。”
一席話,讓劉協陷入了極大的震撼之中。
世家兼併土地,導致民不聊生,同時又促成了世家的強大,而日益受壓榨的百姓最後擁戴出一個張角來
而張角的出現,到最後買單卻是自己。
這種說法近乎是顛覆了劉協過去對於皇朝天下不穩定的基本認知,儒家中庸學派裡,是不會有人跟他說這番大道理的。
可是細品其中的要義,劉協又不得不承認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尤其這話還是從一個底層走上來的年輕司空嘴裡說出,含金量自然足夠高。
僅憑這席話,足見眼前的年輕司空絕對不是一個只會玩弄人心的權臣,他是真的對於社稷治理有真知灼見的。
心存百姓、海晏河清這樣冠冕堂皇的套話劉協聽過太多太多,可像林墨這般鞭辟入裡、一針見血的分析,當真是頭一遭。
當然,這與他的經歷應該是密不可分的。
可是
他爲何要與朕說這些,是想彰顯自己的真才實學?
劉協凝重的頷首,“愛卿所言,令朕茅塞頓開啊。所以,愛卿以爲,這個問題如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