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手爐。”
“先生,喝茶。”
“先生,吃點心。”
一進門,曹昂便揮退屋中僕役,極其殷勤地將種平面前的桌案擺放得滿滿當當。
種平抱着曹昂塞過來的手爐,看一眼案上冒着熱氣,氣味古怪的茶湯,露出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默默將茶碗往外推了推。
“先生,重點,救救。”
曹昂彷彿期末周的大學生,一雙眼變成兩個“荷包蛋”,可憐巴巴地仰頭望着種平。
“子修……”
種平簡直沒眼看,他很想問你不是去軍營歷練過了嗎?怎麼還是和當時初見一般模樣?
但不可否認,這樣的曹昂確實很能引起種平的不忍與愛憐。
他想了想問:“我也不問你《儀禮》了,只說《左傳》《尚書》可還算通?”
曹昂老老實實回答:“初窺門徑。”
種平一點頭,心放下去一半,又問:“《春秋》是習的公羊嚴氏?”
曹昂搖頭:“是習的《穀梁傳》。”
“曹公沒安排子修學習《公羊傳》?”
種平訝然,雖說《穀梁傳》也被立於學官,漢武帝時衛太子學習《公羊》之後,兼習《穀梁》,但《穀梁》終究不如《公羊》影響大。
他之前聽曹昂說學了《左傳》《尚書》,還以爲像是《春秋》這樣重點的課程,定然是學習公羊高的版本。
不過仔細一想,種平也明白過來,漢代士族家學壟斷經典流通,許多經學世家都是專精一道,諸如司馬和班氏的史學、蔡氏的文學、郭氏的法律等等。
曹昂這個年紀,已算得上是博學。
“沒學……應該就不考吧?”曹昂語氣飄忽,拿捏不準。
種平很想說那可不一定,只是看着曹昂如此可憐,也不想多加打擊,於是叫曹昂取來竹簡,思慮着給他圈了幾個曹操可能考校的地方。
“子修過幾年該舉孝廉了吧?”
他翻着竹簡,一邊註解,一邊發問。
順帝陽嘉元年詔:“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諸生通章句,文吏能箋奏,乃得應選;其有茂才異行,若顏淵、子奇,不拘年齒。”
曹昂略長種平一歲,今年不過十八歲,按理說離舉孝廉還遠的很,只是舉孝廉後方能實授官職,曹操有意爲曹昂打算,自然是希望曹昂能早些有功名在身。
“約莫就是明後年。”
曹昂偷偷瞥了眼種平,嗓音發虛,沒什麼底氣。
畢竟種平與他差不多年紀,他現在還籍籍無名,靠着父親的背景才能獲得舉薦,而種平已經做過九卿,天下揚名了,這實在叫他有些挫敗。
種平以爲曹昂這是對公府試不自信,於是放下筆安慰他:“子修非試文吏,不必課箋奏;至於經學,只要精進鄭、王、許三位先生的經說即可,無需太過憂慮。”
曹昂聽得連連點頭,如獲珍寶般接過竹簡,默默記誦着種平所注的內容。
種平皺眉去看那茶湯,見裡頭除了蔥姜竟然還有剝了皮的幾瓣橘子,又看了眼正在烹煮茶料的小鼎,敬而遠之地往後移了移坐墊。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候,屋外傳來些人聲,曹昂立即警醒地將手中竹簡收到袖子,正襟危坐。
種平也理了理衣裳,幫着把桌案上剩下的幾卷竹簡堆到桌案下邊藏着。
然而繞過屏風進來的是曹德,還不等曹昂放鬆,便聽得曹德說,曹操在院中宴請劉備三兄弟,戲志才也在席中,要曹昂現在過去,曹操要當面考校。
曹昂頓時拉下嘴角,面上滿是苦澀,幾步竄到種平面前,拉住種平衣袖。
“……好了不必多說,我陪你去。”
種平無語地掃了眼曹昂。
他衣服也不多,身上這件還是之前戲志才送的,這要被曹昂扯壞了,豈不是又要花錢去買?他還欠着戲志才和張牛角的錢沒還呢。
曹德心底有些不贊同曹昂這樣麻煩種平,但到底他這個叔叔還是疼愛侄子,也不願真叫曹昂受罰,於是滿懷歉意望了望種平,不曾開口。
今天難得的有些日頭,雖說日光照在身上並沒有多暖和,但見得曲折的迴廊之中灑滿一地明亮,也叫行走在其中的人感到輕快喜悅。
可惜如今不是夏日,種平有些惆悵,否則說不準能見到青梅煮酒的名場面。
“伯衡,伯衡。”
很明顯種平等人來時,正是宴席過半,酒酣正樂的時候。
戲志才紅着一張臉,上來就將種平拉到他身邊,完全是一副喝高了的樣子。
曹昂沒來得及拉住種平的衣袖,規規矩矩行了禮,見曹操點了頭,才走到曹德身邊坐下。
種平壓根來不及行禮打招呼,戲志才半個胳膊都壓在他肩膀上,他很擔心戲志纔會不會突然吐在自己衣服上。
“郎君,醒酒湯。”
在席中服侍的檀女見到種平這樣窘迫,精敏地換去壺中酒水,改斟了一碗醒酒湯送到種平手邊。
種平來不及感謝,趁現在沒人關注自己,趕緊將醒酒湯給戲志才灌了兩口,等將戲志才的胳膊扯下來,方纔能去看檀女。
“我記得離開東郡之時,曾拜託子修準備了放婢文書,子修不曾交到伱手上嗎?” 檀女垂首,仔細剔除着碟中魚肉的小刺,神色暗淡:“檀女已無親人存世,世道多艱,與其孤身飄零,不若留在府中,尚能安穩。”
種平默然,心中生愧:“抱歉,是我欠考慮了。”
“得遇郎君,已是檀女之幸,是檀女福薄……”
檀女奉上小碟,水光盈盈的眸只敢在種平身上短暫停留一瞬,將舌尖的“緣淺”二字嚥下。
“‘君退臣犯,曲在彼矣’何解?”
曹操擱下食箸,先是問了兩句《尚書》,曹昂照着種平的註解一一做答,曹操只是點頭,面上沒什麼表情,倒是劉備聽出新意,眼中流露出讚賞。
此時問到《左傳》,這一句種平雖畫了圈,卻只是圈在“彼”處,似乎是有些不認同這句話,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註解,曹昂趕忙給種平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種平感受到這灼熱的視線,頗覺得坐立不安。
他心說這話我沒辦法幫你啊,當時只是看到這一句聯想到岳飛舊事,故而心覺不滿,順手就圈了,這我能怎麼幫你解?
難道要說“若曲在君主而直在臣下,縱然君退,臣亦可進嗎”?
這話是我能說出口的?
“君主退讓而臣子依舊進犯,楚國就失掉了道義。”
曹昂先是說了一遍這句話的本意,隨後環顧四周,猶猶豫豫開口:“注曰:君命大事,莫多克多。克之弗祥。從之弗狃。故不在諫焉。”
國君發佈的重要命令,如果命令過於頻繁,就會帶來不吉。如果遵從命令行事,就不會產生什麼過失。
種平鬆了口氣,這解法雖不合他的心意,但也算是中上的回答。
曹昂側重註解“義”,認爲“君爲義”,所謂的道義是掌握在君主手裡,所以臣子不該違逆。
當下來看,這是個很符合主流士人思想的解法。
曹操不可置否地略略頷首,沒繼續往下問,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看種平,又掃一眼曹昂。
“子修學問倒是有進益,只是我閉眼去聽,不覺得與我對答是文若,反而卻像是伯衡,這是何故?”
種平差點忍不住掩面而走。
他很想扯着曹昂的衣襟搖晃:給你註解是要給你個方向思考,不是要你一字不落的復讀啊!
曹昂蔫頭蔫腦,一言不發。
幸而曹操也不是真想罰曹昂,他不輕不重說了兩句便讓曹昂坐會去,饒有趣味地望向種平:“伯衡以爲,此句何解?”
種平心頭一咯噔,迅速開始頭腦風暴,良久才道:“……君君,臣臣。”
君者應盡君道,爲臣者應盡臣道。
他這話表面同曹昂的註解並無區別。
實際上,種平想說的後一句是“非君,非臣”。
假如君主不盡君道,那麼臣子……
這話只是短暫在他腦子裡冒了個頭,立刻就被他按了下去。
好癢,要長反骨了。
“伯衡怎麼不飲酒?”
戲志才揉着太陽穴,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嘶,我忘了伯衡不飲酒,那喝點湯?我看你什麼都沒吃呢。”
戲志才這突兀地一打岔,曹操也不聊經典了,而是關切地詢問:“伯衡可是風寒未愈,胃口不佳?”
種平很想說其實是因爲剛剛吃了獐肉,所以現在一點都不餓,但是他餘光瞥見曹昂的眼睛又變成了兩個“荷包蛋”,於是只得點頭。
“病去如抽絲,許這兩日天寒,不利修養。”
“這話有趣。”
曹操一笑,在口中品味片刻,道:“伯衡一會兒留下,讓我府上醫者再看看,別因一時疏忽有了病根。”
種平趕忙站起來道謝,剛坐下就被戲志才塞了一碗熱湯。
“還沒謝過伯衡方纔的醒酒湯。”
戲志才露出一個假笑,那玩意兒酸得要命,他合理懷疑種平是想酸死他然後不還錢。
種平黑着臉看向手中的茶湯,咬牙切齒地迴應:“我謝謝你的湯,聽聞志才先前也染了風寒,我怎麼能厚此薄彼?”
檀女很有眼力勁地也給戲志才上了一碗茶湯。
來呀,互相傷害啊!
兩個人臉上掛着假笑,眼神“噼裡啪啦”放電,同時將手上的茶湯灌進嘴裡。
woc!
嘔!
種平和戲志才同時體會到了什麼叫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戲先生和少……太史令關係真好啊。”
劉備發自內心地感嘆。
張飛睜大眼睛,極爲贊同:“跟俺和大哥二哥一樣。”
關羽撫着長髯的手一頓,嘴角極細微地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