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兵不動,讓我儘快掃平黑山?這算是什麼?命令嗎?這個曹阿瞞到底知不知道上下尊卑?指手畫腳,居然指到我頭上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接到東線的戰報,袁紹暴跳如雷。
讓他惱怒的不是曹操吃了敗仗,龍湊之戰冀州軍也敗得很慘,爲名聲計,正要多找幾個墊背的呢。不是自己太無能,而是敵人太狡猾,諸如此類的藉口,可不是後世人的專利。
如果曹操旗開得勝,打得王羽落花流水,那袁紹才真要因此而怒,要設法給盟友抽抽後腿,下下絆子呢。
曹操拿呂曠的部隊當炮灰,死傷慘重這種小事,同樣不會成爲袁紹發怒的理由。反正就是些雜兵,呂曠兄弟也不是他的嫡系,能用這樣的犧牲,換取曹操、劉岱的兩路援軍,本來就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真正讓袁紹惱火的,是曹操的自作主張。
東線不求速勝,但要製造足夠的壓力,牽制住王羽,等冀州主力從對黑山的戰事中抽出手,四面合圍,徹底將青州主力消滅,這是會盟達成後,袁紹提出的整體戰略。
說實話,經過河北這一連串的戰事,袁紹已經被折騰的有點怕了。比起將王羽擊退,切斷幽州和青州的聯繫,打破這兩家的聯手之勢,袁紹更願意通過一場決戰,藉着會盟的優勢,將王羽徹底解決掉。
要速戰,不要持久戰。
所以,他下達給東線的指令就是,可以不進行決戰,但一定要不斷的施加壓力,讓王羽無法抽身而退,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攻入青州。
劉岱與他同利,曹操是他的下屬,袁紹覺得自己的指揮很英明,也沒什麼不妥。冀州的幕僚們已經習慣了順着主公的意思說話,自然也不會提醒他,於是,當曹操表露出了要自行其是的意思之後,袁紹心頭的邪火騰一下就起來了。
袁紹暴怒,衆幕僚噤若寒蟬,既不敢勸,也不敢順着他的話頭罵人。
曹操可是今非昔比了,他現在擁兵數萬,地盤也不小,在冀州連受挫折之後,說是分庭抗禮也不爲過。人家來幫忙,那是顧全大局,可不是純粹出於對袁家的景仰和崇拜,不肯聽從袁紹的命令,與王羽拼命,爲冀州火中取栗,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火上澆油,順着主公的話頭往下說?那接下來,八成就要遣使去曹營質問了,說不定還要斥責對方一番。可現在的形勢,有擺那個譜的餘地嗎?
把曹操惹急了,一怒之下,抽身走了,那可就抓瞎了。
說不得,到時候總要緩和一下關係,罵得最兇,最惹曹操厭煩的人,不就是最好的誠意麼?
沒人願意被主公當做誠意,自然也不會亂出頭。
至於違逆主公的意思分析利弊,這種事也不是聰明人應該做的,好在幕府中也有這種傻瓜的存在,自己這些聰明人只要悶頭髮大財,冷眼看熱鬧就行了。
“主公息怒。”
正如衆人所料,沮授站出來了,本着一貫的風格,勸諫道:“王鵬舉此子用兵神出鬼沒,計謀多端,的確不可小覷。既然東線戰局尚不明朗,與其貿然進兵,還不如維持住戰線穩定,不讓他有乘隙取事的機會就是了。”
“不讓他乘隙取事?”袁紹的怒氣總算是有了明確的發泄目標,他轉向沮授,瞪視的目光好像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又或是把沮授當做了曹操或王羽。
“吾傳檄天下,會盟羣雄,四方響應,召集了何止十萬大軍?結果呢?王羽以區區數千兵馬,糾合了萬餘烏合之衆,就縱橫河北,無往不利了?東線集結了五萬以上的大軍,都是強軍,偏偏就奈何不了他,只能維持守勢,這又是何道理?”
幕僚們的頭垂得更低了,彷彿地板上有什麼值得鑽研的玄妙似的,讓他們渾然忘我,無法擡頭。
作爲一個合格的官僚,面對上位者的怒火,也就是所謂的雷霆之怒,一定要保持鎮定,從容應對。講道理是沒用的,想全身而退,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被捲進去。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忍一時之氣,是爲了將來的大局。”只有沮授不懂得這個道理,仍然苦口婆心的勸說着。
“眼下清河、平原一帶被王鵬舉經營得直如鐵桶一般,全無破綻,而青州軍兵強將勇,羣雄皆難掠其鋒,貿然進兵,恐有被各個擊破之虞。還是待大軍轉進,四面合圍,擺下堂堂之陣,何愁不能退之?他若仍然不識進退,卻也不過是徒逞蠻勇罷了,自當爲主公所擒。”
沮授說的話不可謂沒有道理,當年楚漢爭雄,包括劉邦自己在內,漢軍衆將,也是被項羽打得落花流水。最後的垓下一戰,正是藉助劉邦在正面戰場的拖延,集合了天下羣雄,給了項羽致命一擊。
某種角度上來說,眼下河北的形勢跟當時也差不多。退一步海闊天空,勉強行事反而會壞事。要知道,曹操可不是韓信,劉岱更非英布,根本就不用完全按照袁紹的指令行事。送封信詳細說明一下,就算是很給面子了,把這層紙戳破,只會一拍兩散。
“哼!”袁紹怒哼一聲,一時雖未答話,但從臉色看來,顯然是怒氣更盛了。
他可沒有曹操的城府,沮授同樣不是他的親族,苦口婆心的勸告在他眼裡,只是不分尊卑的當面頂撞罷了。
整理了一下言辭,袁紹質問道:“公與,你認爲吾會盟羣雄,搞出了偌大的陣仗,最後只是爲了將王賊迫退?在你眼裡,這場會盟,只是爲了求救?”
不是求救,還能是啥?劉岱、曹操曹操爲何而來?還不是擔心王羽全取冀州,脣亡齒寒?
就是求救!
不過,沮授性情再怎麼耿直,也不會把這層遮羞布揭下來。天大地大,比不過主公的面子更大,揭穿他也於事無補,只會讓他惱羞成怒,讓事情愈發不可收拾。
實際上,沮授認爲,這次會盟只要能達到逼退王羽,全部收復河北失地的目的就足夠了。以冀州的條件,接下來只要穩紮穩打,休養生息,實力很快就能恢復,重新凌駕於羣雄之上。
青州畢竟太小,也太偏了,先天不足,怎麼折騰,也不可能折騰到冀州的頭上來。至於幽州,那就更不用說了,先天就有問題,又內憂外患,四面受敵,只要切斷雙方的聯繫,便不足爲懼了。
正面戰場一直輸,最終卻能贏得天下,這就是楚漢爭雄給後人留下的最寶貴的經驗。
沮授相信,對手也是這麼想的,否則他就不會在這麼不利的局面下,還鏖戰不休,苦苦尋找,拼命製造戰機。
他不退,不是因爲他礙不下面子,當初在孟津面對幷州鐵騎,王羽就退的很果斷。之所以不退,是因爲他很清楚,青州的底子差,遠遠比不上冀州,所以不能讓冀州從容發展,更不能看着公孫瓚被消滅。
這些道理,沮授也不止一次暗示袁紹了,但後者聽不進去,他縱然再有遠見,又能如何?
“其實,曹將軍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軍若能儘快解決黑山軍,趕赴戰場,也不失爲良策。”郭圖突然插嘴道。
郭圖話音未落,一向與他不怎麼對付的許攸也附和道:“不錯,與其在這裡說什麼隱忍之道,還不如儘快把握良機。曹孟德之所以無禮,就是因爲主公不在,等主公率十萬虎賁之士,駕臨東線戰場,曹孟德區區小輩,又安敢不敬?若是再這麼下去,主公的威望恐怕也會有所損傷啊!”
“有道理……”這倆人一開頭,衆幕僚察言觀色,窺得袁紹的臉色,當下都是找準了方向,七嘴八舌的附和起來。
與黑山的戰事,一直都是沮授在指揮調度,久久未能建功,責任當然在他身上。龍湊大敗後,冀州形勢危殆,袁紹不得不啓用了冀州派系以沮授爲首的衆多文武,冀州兵權已大半落於冀州派之手,外來派的氣勢受到了重大打擊。
現在形勢轉好,有了羣雄的會盟,郭圖等人豈有不把握時機,捲土重來之理?
“公與,你怎麼想?”郭圖、許攸不愧是拍馬高手,一下就把袁紹的注意力給轉移開了,袁紹顧不上發火,而是把壓力放到了沮授身上。
“這……恐怕有些爲難。”沮授一臉苦色。
有可能的話,他怎麼會不盡快解決黑山軍,問題是,想達成這個目標,可不是一般的有難度,因爲對手是張燕!
黃巾軍本來就是流寇,尤其是在張角兄弟率領的第一波起義被鎮壓後,倖存者在和官軍的對戰中,積累了大量反圍剿的經驗,對流動作戰極有心得。
而張燕,則是其中翹楚,是擅長流竄的流賊中的飛燕!
打敗他很容易,黑山軍就是一羣烏合之衆,說是十萬大軍,但手裡有正經兵器的士兵,連一萬都不到。大多數人只是拿着木棍、菜刀一類的東西,正面對戰,怎麼可能是裝備精良的冀州軍的對手?
可是在此人的率領下,十萬黑山就像是一羣老鼠似的,東鑽西竄,讓人追不上,也圍不住,只能望塵興嘆,徒呼奈何。
古往今來,從太行山裡走出來的隊伍不計其數,無一不是擅長遊擊作戰的高手,張燕,正是其中的開拓者。
面對這樣的對手,沮授也只能耐心周旋,一點點的縮小對方騰挪的空間,逼對手在撤回太行山和被包圍中選擇。
本來沮授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把張燕逼到了襄國以北,再努力一把,就能把對方逼回山裡去了。結果也不知張燕怎麼想的,突然掉頭向東,一頭鑽進了鉅鹿郡南部的大陸澤!
大陸澤是古黃河改道留下的遺蹟之一,是個湖泊與沼澤地形並存的地方,地形複雜,地域又廣,黑山軍的人雖多,躲進去卻也頗有餘裕。
在這麼個地方,圍剿張燕這個流動作戰的高手,卻又談何容易?饒是沮授智計出衆,一時卻也不得其法。
“所以說,公與,你自己不能立功,就不要妨礙別人,更不能因爲私心,妨礙了主公的大計。”
許攸夾槍帶棒的刺了沮授一句,然後轉過身,向袁紹一拱手,道:“主公,那邊……攸已經聯絡好了,只要主公點點頭,別說區區張燕,旦夕可擒,就算是王羽小賊識相而退,卻也容不得他了。”
袁紹微微頷首,顯然頗爲意動,沉吟片刻,忽然擡起頭來,眼中決然之色一閃:“既然如此……”
沮授大驚,失聲道:“主公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