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徐他毫不客氣,揮劍便刺,許褚用短戟的側枝擋住,傳來清脆的鏗鏘聲。徐他一擊不中,退後調整姿態,許褚卻抓住這個機會,巨臂一揮,短戟劈頭砸了下來,徐他舉劍格擋,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過戟端猛然壓來,震得他幾乎脫手。

徐他暗暗心驚,他知道這個大漢的臂力一定非常強勁,但威力之大,還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爲先,卻被許褚的力所壓制。兩個人打了十幾招,徐他逐漸處於劣勢。眼看許褚的短戟力道一陣強似一陣,徐他微微閉目,想到徐州的慘狀,一股戾氣自胸中橫生。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長劍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許褚躲閃不及,被他的劍刃劃破了脖頸。許褚眉頭一皺,暗哼一聲,擡腳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開一丈多遠。

現場一陣混亂,好幾名侍衛寵上去把徐他制住。許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跡,很是開心:“好快的劍!很久沒人能傷到我啦。你們別爲難他,遊俠之劍就是這樣,一往無前,沒有後路。尤其是這種劍法,易發不易收。”

徐他從地上爬起來,覺得腰眼處生疼,那一腳力度着實不小。他相信,許褚若是下狠手的話,此時他已脾臟破裂而死。

“對了,你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裡?給曹公當侍衛?”許褚公然當着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營就擔任近侍,這不妥當吧?”

許褚渾然不爲意:“文丑不是他搞死了麼?我正好在用人之際,需要這種單兵強勁的傢伙。”徐晃無奈道:“只要徐他本人願意,在下自然無不應允。”許褚把視線轉向徐他,徐他默默地點了下頭。

許褚很高興,他把短戟扔開,一隻肥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你簡單收拾一下,馬上就有任務要交給你。”

“嗯?”徐他眼神閃爍。

“隨我潛入烏巢澤,好好整治一下那裡的賊寇。”許褚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在討論什麼美食,“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薦你去曹公那裡做侍衛。”

自從皇帝病倒以後,許都的朝會便不怎麼熱鬧了,本來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現在連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現了,更加沒有必要參加。但是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說是三日後朝會,落款是司徒趙溫和少府孔融。

這封朝函的內容很簡單:“司徒趙溫、少府孔融上表,言稱九州紛亂,經學殘破,多有不彰,計議聚天下宿儒於許下,重議典籍,參詳聖賢。請陛下安車蒲輪、束帛加壁,延請高密鄭公至許都主持。”

安車平闊,以蒲葉包裹車輪,絹帛垂掛於車壁,可避免顛簸。當年漢武帝就是用這種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從此這種方式被視爲漢室敬賢的最高禮節。鄭玄是當世最著名的大儒,這個禮節放到他身上,誰都不覺得過分。孔融在信裡說,安車蒲輪若無詔而發,則於禮不正,於賢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議,這才合乎規矩。

一部分官員在家裡低聲嘟囔,覺得孔融實在是太能折騰了,屁大點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張旗鼓。更多官員則無可無不可,反正他們無事可做,偶爾上朝發發議論,總比待在家裡長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員的眼裡,孔融這舉動實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舉是個特立獨行的孤高名士,這些城狐社鼠的議論,他纔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說,在這許都還有什麼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個荀尚書了。所以,給荀彧的朝函,孔融是親自送到尚書檯,還在信上粘了一扇蒲葉。

荀彧從堆積如山的案牘裡擡起頭,神情有些疲憊。他扯下蒲葉,把朝函放到一個標着“即閱”的書筐裡,對跪坐在對面的孔融說道:“鄭公今年七十四歲,身體豈能折騰。萬一在半路有個閃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吶。”

孔融擡起右手,誇張地擺了擺:“身爲儒生,最重要的是什麼?自然是成就經典,留芳後世!鄭老師若能來許都聚議,重現白虎觀的榮光,他一定會高興得年輕十歲不止——”他說到這裡,有意拖長聲調,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還是對他耿耿於懷?”

鄭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黨,兩派都頗有些議論。只不過他學問太大,這些議論聲都被壓服,偶爾腹誹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對鄭公一向以師事之,可不敢有半點不敬。”

孔融釋然而笑:“鄭公也是這麼說的。他說荀令君規嚴方正,不是背後搞些小動作的人,不會以權勢來逼壓異見。縱有學術歧見,也會交由聚衆論辯,當場分剖。”他把這頂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時機地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交給荀彧:“鄭公給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兩拜,這才展信開讀。這筆跡他一看便知是鄭玄親筆所書,筆力微弱,但字體品格不減。信並不長,鄭玄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前代幾次大儒聚議之事,然後表示許都若能讓盛世重現,必成一代佳話。他雖已是老弱之軀,也必會效仿伏生、枚乘這些前賢,親自前往京都襄助。

對於孔融能請動鄭玄,荀彧並不覺得意外。孔融當年在北海的時候,對鄭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請,鄭玄不會不答應。以鄭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參加聚議,荀彧無法直接拒絕。孔融求這一封親筆信,正是爲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鄭玄的信,問道:“鄭公遠在高密,如今是袁譚的勢力範圍。曹、袁交戰正熾,你如何把他安然送來許都?”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孔融早有準備:“荀令君真是燈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紹軍中,有一人身居要職。這人恰好還是鄭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親族。有了這三重關係,他出面斡旋,誰也不會爲難。”

“荀諶……麼?”

荀彧捋了捋鬍鬚,表情古井無波。熟悉荀彧的人會知道,這種表情的他,情緒纔是最不佳的時候。荀諶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爲他這位兄弟選擇了袁紹陣營——亂世之中,各地大族多邊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尋常之事——而是因爲從幾年前開始,荀諶變得神秘莫測,幾乎不與族中來往,連專門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長都見不到。種種跡象表明,他和許都裡的雒陽系一直有勾結,現在他又突然跳出來,積極與孔融合作,無異於把荀彧推到一個相當尷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顏面輔佐曹公?你會不會和袁紹私通,以謀求退身之路?會不會假公濟私,利用手中權勢把曹公陷入敗亡?”

當然沒人會當面對荀彧說這種話,但每次荀諶的名字一出現,都會有類似的疑問在所有人心中響起。日積月累,三人成虎,以後難保會形成什麼局面,造成什麼影響。如今是曹、袁交戰的敏感時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諶也插手,文舉,記得把這次聚儒的朝函,給驃騎大將軍也送去一封,這事要做得公開大氣,沒必要藏着掖着。”

荀彧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下來,誇口說袁紹對他的文章一向讚賞有加,不會不給這個面子。然後他又得意洋洋地說道:“對了,咱們還可以發道詔書,責成荀諶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統一趕往許都,省得我們一一去發邀請了。”

孔融這話有點得寸進尺,荀彧卻眼前一亮。

聚儒這事對曹公是個麻煩,卻也未嘗不是個保護傘。若是鄭玄蔘加,這次許都聚儒將會成爲近四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學術盛事。幾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裡這麼一擺,就算是座不設防的空城,袁紹也不敢發起進攻。屆時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從容撤回許都,多些喘息和迴旋的餘地。

孔融只爲了聲名,荀彧的眼光卻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這一層,荀彧便開口道:“我會請陛下儘快下詔給河北。對了,鄭公與那麼多位隱士逸儒要蒞臨,少府沒什麼人手,只怕忙不過來吧?”

“我請了楊俊來幫我,他在北邊認識很多人。”

荀彧一聽這名字,眉頭一皺。楊俊已被郭嘉定性爲極端可疑之人,只是還沒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來幫忙,顯然是有意爲之。不過這無關緊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個人,怕是不夠。我讓徐幹來協助你。”

孔融表情一滯,發現自己居然被繞進去了,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釘轉角把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裡如明鏡一般。徐幹接替了滿寵擔任許都令,文聲也不錯,荀彧派他去,可謂名聲言順,任誰都無可指摘。這一把沙子摻進去,孔融對古、今派的人數比例控制便無法隨心所欲,再怎麼樣也翻不了天。

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謙沖退讓,實則綿裡藏針,還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誰也不必撕破了臉皮。

孔融揚長而去,而荀彧則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牘中來。剛纔的交鋒,只是一個短暫的小插曲,與其說是一個煩惱,倒不如說是難得的喘息機會。荀彧現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讓曹公心無旁騖地在官渡作戰上。

曹公若是戰敗,這一切伎倆的基礎,也就蕩然無存。

楊俊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曾在荀彧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此時剛剛拜別伏完,正要離開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門口。

伏完與楊俊的年紀相仿,可面相卻老得像賈詡一樣,走起路來佝僂着腰,似乎無時無刻不承受着巨大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