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飢腸轆轆,拿起碗大吃起來。這肉湯裡擱了薑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纔有了絲活力。他擡起頭,看着任紅昌:“我在哪裡?”

“陛下,這裡是鄴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牀榻上坐起來。怎麼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復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水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劉平拽到了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麼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竇。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鄴城辦事,至於辦的什麼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麼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將軍。

對於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只是隨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裡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鄴城如今分爲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隨意通行。

劉平掙扎着起身:“任姑娘,你來鄴城,到底所爲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蹺地現身鄴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麼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託庇於奉孝,卻不是什麼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麼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麼?”

劉平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鄴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裡,而且顏良打算以此要挾張遼。於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藉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爲郭祭酒纔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着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並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麼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係,親自爲其涉險,不足爲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裡做什麼,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裡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鄴城的目的是什麼?”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鄴城呢?”曹丕也只能尷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合作。好自爲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扎着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門外站着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鄴城舊城的閒散農漢,沒事在鄉里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麼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鄴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鄴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適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裡,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裡就是鄴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裡,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隨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爭搶住所,這裡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錙銖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着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得還算齊整。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麼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着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着一架隨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着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着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裡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僕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裡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鄴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儘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丟了性命,但歪打正着,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爲何要來鄴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只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着鄴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長柄武器,只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扎着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着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鄴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嘖嘖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裡的是什麼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出詔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