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不過此舉可行,那些學士通宵達旦酗酒玩鬧,驚擾得四鄰不安,冀州學士早有怨言。再者說,兩者混處,不若有所區格。鄴城分新舊之後,秩序井然,民衆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審配沉吟不語。司馬懿看到審配表情有異,連忙請罪。審配擺了擺手,表示他沒說錯什麼。他把酒杯裡的殘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審榮懷裡,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轉身離去,剩下不明就裡的審榮和一個表情有些詭秘的司馬懿。

“……這鄴城,是得擠一擠水分了。”

審配心想,同時加快了腳步。他走過一處僻靜的小棚,卻滿腹心思,壓根沒有注意到在這個小棚裡,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帶,臉上還敷了些白粉,一臉僵硬地坐在一具七絃琴前。

這次的壽宴獻藝中,任紅昌給曹丕特別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館”。可惜這種東西太過風雅,曲高和寡,大家對那些雜耍舞娘更有興趣。於是在大部分時間裡,這個棚戶都特別冷清。曹丕挺高興,他巴不得一個人都不來。任紅昌和劉平給他安排的任務實在太離譜了,他寧可跟着史阿去殺人,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附庸風雅。

耳中聽着遠處的喧囂,曹丕百無聊賴地把雙手懸在琴上,用掌心去輕輕蹭着琴絃。琴絃微微顫動,那種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十分愜意。正當他沉醉其中,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在耳畔響起:

“你是在操琴還是在蹭癢癢?”

他循聲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個大眼睛、寬額頭的少女,身後還緊緊跟着兩個侍婢。她與曹丕四目相對,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你?”少女擡起一邊眉毛,神情驚訝。曹丕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被壓在馬車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亂。

甄宓邁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還以爲你是個乞丐……原來是個琴師?”她環顧四周,嘖嘖了幾聲:“還獨佔一間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嘍?”

曹丕盯着她的臉,一時沒說話。上次事起倉促,未及仔細端詳,如今細看才發現,甄宓和伏壽只是眉眼相似,氣質上卻大不相同。伏壽雍容中帶着幾絲憂鬱,而甄宓則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感覺,矯健而充滿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嘴脣,大聲喊了一聲“喂!”,曹丕這才如夢初醒,把視線收了回來。甄宓問:“問你話呢,你到底會不會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態倨傲地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呂姬沒跟着她出來,反而那兩個侍婢跟得形影不離,表情略顯緊張。甄宓饒有興趣地揹着手走近幾步,低頭看了看那琴牀,用白皙的指頭尖去碰了碰,擡頭道:“那彈一曲聽聽吧,你會彈什麼?”

曹丕暗自嘆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扮出雲淡風輕的名士風度,淡淡吐出三個字:“《鳳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彈給我聽。”曹丕沉吟一下,露出爲難神色。《鳳求凰》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樂的人聽出來這是小琴師彈給大府內眷,怕是會惹出不少亂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爲難在何處。她回頭對那兩個侍婢道:“你們兩個出去等我。”侍婢對望一眼,身子卻沒動:“劉夫人讓小的貼身伺候您,不可少離……”甄宓不耐煩地瞪起眼睛:“聽琴須心靜,人多耳雜,豈不污了曲子?這裡不過是個小棚子,就一個出口,你們站在那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可是……”

“你們不出去,我就拿這琴砸自己的頭,說你們照看不周,到時候看誰挨板子!”

兩個侍婢被這麼一威脅,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門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簡直是有些刁蠻,不過確實很管用。

“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大字都不認識一個,更別說聽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蟲一樣地跟着。”甄宓一邊說着,一邊跪坐在曹丕對面的茵毯上,雙手覆在膝蓋上,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此時小棚裡只剩他們兩個人,甄宓閉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靜。過了一陣,甄宓忽然道:“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慚愧,其實他當時真沒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輕挑:“我知道開始時你有點不耐煩,不過後來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應該是發自真心吧?”

這種讓人誤會的話,甄宓卻說得無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視,趕緊低頭去調琴絃,即使是面對王越,他也沒這麼難受過。甄宓看到曹丕慌亂的神情,咯咯笑了起來,似乎看到什麼滑稽的東西。她笑的時候從不掩口,一顆小虎牙嬌俏地露了出來。

“不逗你了,快彈吧,我很久沒有聽過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個男人一樣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爲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他雖沒怎麼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彈《廣陵散》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爲生澀,偶有斷續。他有些擔心地擡頭去看聽衆,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隻引頸的飛燕,彷彿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手指在琴絃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內。

曹丕不時擡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隨着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隨曲而悲,隨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爲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於警惕的狀態,不敢有一時鬆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魘,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隨着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爲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絃,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許都的伏壽,不知爲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絃“錚”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絃,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絃,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絃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纔不會彈得這麼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麼說,還是覺得麪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絃爲什麼斷嗎?就因爲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爲什麼指法有問題麼?因爲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並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儻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麼人似的——”說到這裡,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爲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態,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裡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麼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絃,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爲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裡的一樣東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纔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將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牀,輕輕嘆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