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只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這一次他確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了。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麼“偶然”地暴露行蹤。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了那位殺手的存在。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着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別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纔在內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了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緊緊,一路信馬由繮,心煩意亂地沉思着,渾然不覺腳下路途。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擡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着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裡兀自綻放。此時屋子裡火燭早熄,想必裡面的人已經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裡沒來由地涌起一股溫暖。

這裡,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裡更是寂靜無聲。

王服沒有叫門,只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裡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

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當時王服還只是一個浪蕩的遊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裡。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稱叫唐瑛。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爲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髮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了這個委託,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了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斬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當他終於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兗州曹家,憑藉自己的武藝當上了將軍。後來天子來了許都,下詔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夢縈魂牽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將軍,和一位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爲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來了。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復興,但不是爲了陛下您。”他想。

第三章逝者並未死去

【1】

當王服凝望皇城的時候,其實天子並不在城中。寢宮廢墟還在清理,尚書檯又過於簡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決斷,請天子暫居司空府內。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對天子來說,要準備的事情也相當煩瑣。等到劉協邁進司空府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曹操的側室卞氏帶着三個兒子曹丕、曹彰與曹植出府迎候,這些孩子中,年紀最大的曹丕也不過十幾歲,不過已經頗有成熟氣度;曹彰還只是個頑童,最小的曹植纔剛學會說話。他們三個笨拙地模仿着母親行禮,然後偷偷擡起頭來好奇地盯着傳說中的大漢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壽的背影,小聲對兄弟們說道。曹丕衝他“噓”了一聲,瞪了瞪眼睛,旁邊曹植不明就裡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知他們之中,誰會是曹操的繼承人?”

劉協悄聲向伏壽問道。他早就聽說,曹操本來有一個長子,叫曹昂,兩年前在清水戰死,目前最有希望繼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養的這三個男孩。聽到劉協的問題,伏壽笑了笑,回答道:“他們離冠禮還早,不過陛下您多想想這些事,倒沒有壞處。”

卞氏長得並不漂亮,但相當幹練,端的是有大婦氣魄。在她的指揮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條,無懈可擊,連伏壽都嘖嘖稱讚。卞氏對待天子十分恭順,就像是漢室極盛時,臣子對天子駕臨所表現出的那種無上榮幸。絲毫看不出她丈夫與朝廷之間的險惡關係。

劉協現在是“帶病之身”,所以一切朝儀從簡。卞氏將曹操的寢室讓了出來,自己搬去了偏屋,臨走前還細心地吩咐僕人送來幾個蟠虯香爐,擺在屋子裡的四角,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氣。

當一切都恢復安靜之後,伏壽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還用腳輕輕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層。檢查完之後,伏壽回到牀邊,對劉協道:“沒有異狀,可以放心說話了。”

“你不歇息一下麼?”劉協有些擔心地說。從兩天之前開始到現在,伏壽的精神一直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弓弦。即使是鐵打銅鑄的漢子,也撐不住如此消耗,何況一個纖纖女子。

伏壽微微搖了搖頭,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陽穴,明淨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魚尾紋:“不行,我還得再想想,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當地瞞過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寬心些了。”

劉協試圖寬慰她,這位“僞君”已經見過了朝內好幾位重臣,還有一名親近的嬪妃,總算都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考驗。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臣張宇,求見陛下及皇后。”

“張宇?”劉協頓了一下,纔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中黃門張宇,那個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守在門口的嘮叨老宦官。伏壽抓起劉協的手,輕聲道:“自陛下出生時起,張宇就奉掃進侍,這麼多年來一直隨駕左右,沒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瞞過他,纔是真正瞞過所有人。”

劉協立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伏壽拍拍他的手背,揚聲道:“進來吧。”

張宇推開門,以宦官特有的恭順步伐趨前。他已經年過六十,動作明顯不如那些小黃門靈活,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伏壽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尋常服色,而是一套暗黃裝束,腰間還懸着一排細碎的穗子。這種服飾在非常正式的場合,纔會被當值的高階宦官穿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顰眉。

張宇一進屋子,便施以全禮,整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格外醒目。

伏壽板着臉問道:“張老爺子,這麼晚了,陛下又沒傳你,怎麼自己進來了?”

非召擅入,這在宮中是個嚴重的罪名。張宇趴在地上,頭垂得非常低,聲音卻很堅定:“臣有一事不明,懇請陛下垂賜聖教。”

“講。”劉協說道,他現在學起皇帝口氣來,很是像模像樣。

豈料張宇壓根沒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壽:“敢問皇后陛下,聖上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這輕輕的一句話,卻讓屋子內頓時被一層看不見的寒霜蓋滿。伏壽和劉協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都有些慌張。伏壽鳳眼一立:“張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張宇倔強地追問着。

“太放肆了!”伏壽霍然起身,聲音有些惱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闖寢殿,口出讕言!該當何罪?”

面對伏壽的威壓,張宇雙臂撐地,兩肩高聳,如同一隻蒼老倔強的臥虎:“老臣侍奉陛下邇來一十八年有奇,自問盡心竭力,從無疏失。從雒陽至長安,從長安到許都,一路顛沛,從未有須臾離開陛下……”

陡然間,張宇猛地擡起頭來,雙目泛着血絲,如電目光直直射向劉協:“如今屋內之人,雖然容貌與陛下九成相似,但絕瞞不過老臣這雙老眼。他,不是大漢的天子!”

彷彿一聲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壽身軀一晃,臉色霎時雪白。

劉協畏怯地偏過頭去,忽然間看到伏壽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牀榻。枕頭下是一把鐵刺,看來伏壽已經動了殺心。這個老太監已經觸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時間制住他,他只消放聲那麼一嚷嚷,就可以驚動外面的人。那樣一切就全完了。

劉協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壽配合,這個老太監絕不是對手。到時候治他一個妄圖弒君的罪名,也能勉強遮掩過去。

可是……這樣真的可以嗎?一個莫名聲音在心中響起。不知爲何,劉協想起了在溫縣山中那頭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無辜被殺的車伕、做自己替身的年輕屍體和楊俊斷掉的一隻手臂。

“爲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還要死多少人……”他用細微的聲音喃喃道,雙眼凝視着張宇那張丘壑縱橫的老臉。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還是一個忠心耿耿爲漢室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現在卻要像殺一條狗一樣把他殺死。

伏壽已經把鐵刺抄在手裡,身體不知不覺地離開了牀榻:“你是何時發現陛下不在的?”

張宇道:“昨晚失火時,便已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尚書檯服侍了一日,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爲何不當場喝破呢?”伏壽冷冷問道,繼續向前挪動了數寸。

“喝破給誰聽?曹操的人嗎?”張宇搖搖頭,“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向皇后陛下討個明白。”

伏壽微笑道:“就是說,別人都還不知道嘍?”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