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我便與他做了約定,倘若有一日他在張繡軍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營,我保他一個前程。而胡車兒也答應,到了那一天,會把他的疑慮全數說給我聽。”

“就這樣?”曹丕看起來很失望。

“是的,我從胡車兒那裡聽來的,就這麼多。再接下來,就是你告訴我,胡車兒臨終之前留給我的話:魏蚊克大曹於宛。”

“不可能……您一定還知道別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態地喊道。

許攸道:“我剛纔只說我從胡車兒那裡聽到那麼多,可沒說我只知道這麼多。我剛纔想到了一些推斷,與我之前的揣測頗可印證,你到底想不想聽?”曹丕立刻閉上嘴,死死盯着許攸,像是盯着自己的殺兄仇人。

許攸也不想太過刺激這個傢伙,瞥了眼門口,把聲音又壓低了些:“胡車兒讓你帶給我的那句話,是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許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於宛,這句話什麼意思?是說一個叫魏蚊的人——這也許是名字,也許是代號——是他在宛城殺死了曹昂。”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紅了。許攸沒看他神情的變化,繼續侃侃而談:“張繡軍中,沒人叫這個名字,我也不認爲這個魏蚊代表的是張繡軍中的人物。張繡那時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張繡麾下的人,沒必要把名字遮掩起來——也就是說,這個特意用代號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車兒特意強調這點,是在告訴我們,整個宛城之戰的起因,實際上跟張繡甚至賈詡都沒關係,是源自於一個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劃。”

曹丕沉吟不語,仔細消化着許攸的話。許攸繼續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細想想。當時張繡已經跟你父親談好了條件,你父親親自去受降。這麼好的形勢下,以張繡那種膽小謹慎的性格,爲何降而復叛?這對他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聽說,是我父親讓張繡叔父張濟的遺孀陪牀,導致張繡不滿。”曹丕有點慚愧地說,不知爲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壽。他們老曹家對別人家的妻子,一向情有獨鍾。

許攸發出一聲嗤笑:“張繡肩負數萬人的命運,豈會爲區區一個女人動怒,這不過是找個反叛的藉口罷了。我看,張繡的叛變,八成是賈詡攛掇的。”

“您的意思是,賈詡就是那個魏蚊在宛城的傀儡,兩個人聯手,勸說張繡借嬸母之名發起叛亂?”曹丕反應很快。

“賈詡那頭老狐狸,不會受制於人。但胡車兒既然說魏蚊乃是宛城之戰的謀策,這件大事沒有賈詡的配合是不可想象的。”許攸說到這裡,乾枯的臉上浮現起陰冷的怨恨:“接下來,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賈詡攪黃了結盟之事。賈詡此舉,實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慫恿張繡叛曹,又回絕了袁紹的邀約,到底想做什麼?”

“賈詡很快就帶着張繡投靠我父親,剿滅了董承的叛亂。我父親爲了給天下人做個表率,宣佈不再追究他殺子之罪,還升官進爵。”曹丕嘆了口氣。

“不錯!這纔是最蹊蹺的地方!”許攸一拍案几,眼睛發亮,“張繡先叛曹,再拒袁,然後居然又主動加入曹軍,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麼?他當初老老實實地待着不就好了麼?”

“賈詡怎麼會這麼老糊塗……”曹丕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如果賈詡都糊塗,那天下恐怕就沒聰明人了。

許攸道:“賈詡不會做沒意義的事!結合之前咱們對魏蚊的推論,賈詡勸說張繡發動宛城之戰,其實不是爲了反曹,而是爲了完成魏蚊的委託。魏蚊這個人,恐怕在曹營的身份不低,他向賈詡保證,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張繡軍仍舊可以投靠曹操。於是在我出使之時,賈詡跳出來痛斥袁紹,顯然是早就找到了下家。果然他們很快進入許都了,且曹公確實並未對張繡做任何處罰。”

“可這種事,只是對賈詡有利吧?”

“沒錯,賈詡完成了魏蚊的委託,暗地的好處一定不少。而張繡卻先失道義,又要揹負殺曹公兒子的罪名,替賈詡遮風擋雨。而胡車兒正是覺察到了這一點,纔會心生不安。”

“可魏蚊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曹丕有點被繞糊塗了,“是我們曹家的仇人嗎?許都可有不少人都恨我們到死。”

許攸這時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你不覺得推斷到了這裡,胡車兒那句話更堪玩味了麼?克大曹於宛,大曹,指的不就是曹昂麼?魏蚊克大曹,那麼魏蚊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曹昂,而不是曹操,更不是你。”

曹丕霍然起身,感覺渾身的皮膚都要燃燒起來了:“這太荒謬了!這怎麼可能!敵人明明是去圍攻我父親,連典校尉都戰死了。就連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來的。”

“可你和你父親畢竟都逃走了,不是麼?”

“那是巧合。”曹丕大聲反駁。

許攸只淡淡說了一句:“如果賈詡的目標是曹阿瞞,你覺得你們能有多少機會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軍的營寨紮在了宛城旁邊一處盆地內,它的南方是宛城高牆,北方被一條小河擋住,東邊一大片開闊地和丘陵,西邊是荊棘滿地的山谷,只有一條險峻的小路通行。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地勢真的是非常兇險。如果張繡或者賈詡打算把曹軍全數殲滅,只消把西涼騎兵擺在開闊地的入口,然後派幾十把強弓守住西邊的山路,就可以輕鬆地甕中捉鱉。可曹丕的記憶裡,張繡的部隊只是從開闊地往營裡衝,被典韋拼死擋住。曹丕自己搶了一匹馬,跑到小河邊上,游泳渡河,一路上沒碰到追兵。曹操應該是在曹昂的保護下向西邊山路撤退,中途曹昂把坐騎換給曹操,然後自己被弓手射中。

“賈文和是何等人,他若真想你們死,你們就是有十條命,都交代了。”許攸用手指在虛空畫了個圈,繼續說道,“本來我一直就在疑惑,以他的手腕,怎麼會出這樣的疏漏。可聽了胡車兒那句話以後,我立刻就被點透了。整個宛城之亂,只是個障眼法,一個爲了殺死曹昂的障眼法。”

“可這說不通啊!我父親可比大哥有價值多了!”曹丕還是不明白。

許攸翹了翹嘴,伸了個懶腰:“這我就無從知曉了,這一切不過是猜測。”

“但胡車兒臨死之前,爲什麼一定要把那句話說給您聽,一定是有什麼深意吧?”

許攸似笑非笑:“因爲他認爲,如果袁紹的人掌握了魏蚊的秘密,那麼對曹家將會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秘密居然落入了曹操兒子的手裡——你現在還打算繼續追查下去麼?事情的真相,恐怕對你、對你父親都是有害無益。”

曹丕沉默了,他咬住嘴脣,肩膀微微顫抖。曹丕沉思良久,正欲開口,許攸卻擡起手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嘖……你不要說了。雖然這秘密很誘惑人,但我不想知道。有些好處,有命賺,沒命花。”

這時候屋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驚,同時朝外看去。房門很快被粗暴地推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衛兵衝進來,把屋子裡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剛纔把曹丕帶進來的那名衛兵一馬當先,抓住曹丕的衣領把他揪起來,臉色陰沉道:“你說你是東山派來的信使?”曹丕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衛兵一腳踹到他小腹上,把他踢到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狗細作,死到臨頭還在嘴硬。”衛兵怒罵道,衝許攸一抱拳,“這個人是假冒的信使!”

許攸面色自若,把毛筆輕輕擱下:“哦,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衛兵微微把身體側過去,把另外一個人讓進屋子裡來。這人風塵僕僕,穿着件赭色綠肩號坎,一望就知道是袁紹軍中的專屬信使。他進來以後,單膝跪地,雙手從懷裡捧出一封滴着蠟封的信函,恭敬地遞給許攸:

“大將軍府有急信到。”

許攸和倒在地上的曹丕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選擇的這個時機真是太不巧了,正好趕上正牌信使抵達,衛兵一對照,馬上意識到問題,以爲曹丕要對許攸不利,這才強行破門而入。

許攸當即把信函扯開,讀了一遍,微微對信使一笑:“看來南方有變啊,主公叫我過去。你去回稟主公,我不日啓程。具體什麼事情,等我到了官渡再議不遲。”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瞥了曹丕一眼。曹丕知道,這是許攸給自己的暗示。他不會出手幫曹丕解決目前的困境,但如果曹丕造化了得,能活着回到官渡,投曹之事便可繼續,這算是許攸的一個承諾。

許攸伏案起草了一封書信,封好交給信使。信使接信而出,匆匆離去。衛兵們把曹丕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屋子去。爲首的衛兵問許攸:“這個細作對您可做了什麼不利之事?”許攸彈彈手指,淡然道:“也談不上什麼細作,只是從前有些私仇,小孩子想做義士罷了。”

其時遊俠之風頗盛,時常有人爲報私仇而行刺殺之事。這類行徑雖於法不容,但頗爲時人讚賞,認爲是義士之舉。曹丕若被當做曹軍細作,必死無疑;若是被認爲是報仇的俠士,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許攸這麼說,也算是做了個人情。

聽許攸這麼一說,衛士的神情也鬆懈了幾分。對他來說,縱容遊俠報仇只算是小過,而誤把曹軍探子放入要害卻是大錯,兩者一輕一重,他自然傾向於相信前者。

衛士向許攸告別,喝令把曹丕五花大綁押了出去,直接押送到鄴城衛去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