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榮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審配又問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擔任守護麼?怎麼會莫名其妙跑到鄴城衛去呢?”
“這……”審榮搖搖頭,一臉茫然。
審配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指頭輕輕虛空一點:“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吶。”
田元皓?田豐?那個已經被關在監獄裡的老傢伙?聽到這名字,屋子裡的其他兩個人俱是一愣。審配抖了抖手中的紙條,惋惜不已:“只有仲達是個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轉身,拿起大印,神情嚴峻道:“傳我的命令,城內城外諸軍立即入城,直入監牢。附近無論有誰,一律殺無赦!”
審榮一驚:“不至於吧?連甄校尉的部隊也要殺?”
審配沉着臉道:“豈止甄校尉,城內所有與田豐有關係的將領,都要給我拿下。你仔細想想,強弩究竟從何而來?甄儼的部隊爲何突然跑去監獄附近?那些士子爲何突然鼓譟?這一切表面上皆無聯繫,可湊到一起,你們還看不出端倪嗎?解甲歸田,解甲歸田。他們的目的,根本是爲了田元皓啊!”
審榮急忙領命離去。審配負手而立,表情卻看不出欣喜或憤怒,只是喃喃說道:
“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難免會豢養一些死士。我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尋找時機,救出他們效忠的主子。”
辛毗聞言,臉色如灰。田豐在河北經營這麼久,跟他有關係的將領何止幾人十幾人。審配這道命令一下,鄴城可要着實亂上一陣了。他看得出來,審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參與到這個陰謀裡來,他只是藉機削弱南陽一系的力量罷了。
“南陽和冀州雖然是死敵,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審配現在下這麼重的手,莫非是前線生了什麼變故,才讓他如此急切。”
想到這裡,辛毗的視線越過審配,看到他身後扔着的那幾份戰情文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鄴城在這一天陷入了一場大混亂。開始時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帶着他們的僕役與鄴城衛爆發了衝突,然後袁府衛隊莫名其妙地被捲了進去,緊接着幾支城防部隊也加入到混戰中來。甚至許多在城裡的平民與即將被驅逐的流民也趁機嘯聚遊走,到處搶劫放火。鄴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得不緊閉府門,靜等着軍隊平亂。可他們完全不知道哪邊纔是軍隊,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樣服飾的袁軍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句話在今天的鄴城被無數人問了無數次,可惜沒人能回答他們。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幾個人,現在的處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在鄴城衛前與甄儼的部隊打了一場仗,前者雖然戰鬥力不足,人數上卻有優勢。不過這個優勢在鄴城衛和附近幾支巡邏部隊趕到以後便消失了。柳毅和盧毓見狀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齊衝破甄儼部隊的阻擋,朝着城南的大門跑去。
盧毓在離開之前,瞥了一眼鄴城衛前的空地,司馬懿和那幾具親衛的屍體還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書童傻呆呆地癱坐原地,抱着腦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過去把那書童救走,可這時柳毅跑到他身邊大吼道:“老盧,還愣着幹嗎?敵人又衝過來了!”盧毓只得收斂心神,朝前跑去。
“畢竟只是一個書童,等見到劉和,跟他道個歉,再賠他幾個便是。”盧毓心想,他忽然心念電轉,“莫非那一箭,是劉和所發?”
時間已不容他多做考慮,遠處街巷又有一支袁軍部隊殺來。奇怪的是,這支軍團根本不加分辨敵我,無論是甄儼部屬還是士子都照砍不誤。那些之前來救援的巡街守軍和鄴城衛被迫奮起反擊,反而給士子們帶來了可乘之機。一時間喊殺四起,局勢變得無比混亂。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馬懿屍體忽然蠕動了一下。除了痛苦萬分的曹丕,沒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曹丕慢慢把捂頭的手放下來,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馬懿。司馬懿的右臂動了一下,緩緩擡起抓住釘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隨着一聲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來。
曹丕看到這弩箭的尖頭已經被取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鈍的木頭,而弩箭射入司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側和腋窩的位置。在那裡,司馬懿裹着幾層絲綢和一片牛皮甲。絲綢是爲了掛住弩箭,不讓它彈開;牛皮甲是用來減緩射力的衝擊。曹丕精通射藝,知道即便如此防護,弩箭對人體的衝擊力也相當大,搞不好連肋骨都能撞斷。
司馬懿試着直起身體來,可失敗了,那種劇痛至今仍讓他的身體動彈不得。曹丕連忙把他攙扶起來,手不小心碰到傷口,司馬懿立刻疼得齜牙咧嘴,咬牙切齒道:“那個混蛋,射得還真疼啊,這是報復!”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劉平一定是事先準備好了弩箭,在司馬懿故意挑動兩邊矛盾之後,射殺司馬懿,將矛盾徹底引爆——按照司馬懿最初的構想,非冀州士子與審配之間的矛盾要經過一個醞釀的過程,然後從容挑撥,從中漁利。可曹丕被捕打亂了這一切部署,司馬懿倉促之間,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製造混亂,這手法固然有效,後遺症也是極大的,他們沒有餘裕時間準備撤離,現在必須冒險穿過整個危險的鄴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馬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規劃出如此縝密的計劃,這實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驚的,是他這股拿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的狠勁兒。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設計不出讓自己當胸中一箭這麼慘烈的計策吧。
曹丕攙着司馬懿,一步步慢慢爬離街面。一大羣人在捨生忘死地拼殺,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悄悄離開。他們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彎角的屋檐下,司馬懿靠在牆壁,臉色慘白,額頭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見這一箭雖沒要他的命,可帶來的傷害着實不小。
“對不起……”曹丕慚愧地低下頭。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司馬懿也不必採用這種法子。司馬懿冷哼一聲,什麼都沒說。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稟明父親,把你徵辟去當幕僚。”
在曹丕看來,司馬懿和皇帝雖然關係不錯,但畢竟曹操如今纔是實權在握。以司馬懿的年紀,如果進了司空幕府,前途將無可限量。說到底,司馬懿是爲了自己才中了一箭,無論是恩情還是人情,這樣的人都該被曹氏所用。
聽到曹丕這麼說,司馬懿撇了撇嘴:“這種便宜話,等到活着出去再說吧。”
他們環顧四周,廝殺仍舊在持續,而且有隱然擴大的趨勢。鄴城衛和監牢的門前屍橫遍野,那些穿着同樣服飾的袁紹士兵,與自己的同僚作戰,反而對那些士子和僕役沒那麼上心。
曹丕語氣裡充滿了驚歎:“這,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司馬懿強忍着劇痛,嘴角浮起一絲得意:“人心,因爲人心。你知道麼,人總是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我不過是把他們內心最渴望的情緒挑動起來罷了。”
審配一直對田豐心存忌憚;甄儼一直對任紅昌有覬覦;士子們一直認爲審配有偏見。只要稍加挑撥,給予他們一些殘缺不全的線索,他們就會按自己喜歡的方式補完。這就是司馬懿佈局的精髓所在。
曹丕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傢伙,佩服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父親身邊有郭嘉,我的身邊也該有個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輔佐,那該是多麼大的助力。
“咱們快走吧,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麻煩了。”司馬懿掙扎着站起身來。
“對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馬懿道:“陛下帶着僞造文書去開城門了;任紅昌在袁府設法把呂姬和你的甄宓都弄出來。”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個字,曹丕腳下一頓,卻沒說什麼。
他們攙扶着繼續上路,在鄴城大街小巷裡拐來拐去。此時在前方街道有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平民在搶劫一家店鋪,店鋪老闆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開。旁邊的一戶人家還被點起火來,濃煙滾滾,好多人發出歡呼聲。看來這些人對鄴城的積怨很深,趁這個機會全都爆發出來了。
民怨也是司馬懿計算中的一步,可連他也沒想到,積怨已經深到了這種地步,幾乎要動搖整個城池。數十處的黑煙騰起,張牙舞爪,宛如一條憤怒的黑龍衝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盤旋。
“看看,這就是光鮮表面下的真實鄴城。”司馬懿感嘆道。
任紅昌撩開擋住臉部的絲布,警惕地朝西城門看去。她手裡提着一把短劍,劍刃上還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後,甄宓和呂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雞保護着的雛雞。她們都用炭塗了臉,換了男人的衣裝。
“這實在是太倉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嗎?”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後的呂姬雖然不會說話,但眼神裡充滿疑惑。對此任紅昌什麼也沒表示,她只是專心致志地盯着城門,白皙的臉上透着些許蒼白。
按照原來的計劃,任紅昌會花上五到十天的時間來誘惑甄儼。這是一個精妙的過程:先是輕微的肢體與眼神接觸勾引住他的興趣,再用冷漠和拒絕讓他產生失落,接下來給一點甜頭,讓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後傾訴衷腸,激發起他的保護慾望。
可這個過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張給毀掉了。
任紅昌把文書交給曹丕以後,本來想回袁府,後來想起來要給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進許攸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