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之禮劉協早已有過經驗,但是此時榻側之人卻不尋常。“這可是我的嫂子啊!”劉協的內心在吶喊。聽說在北地匈奴那裡,有哥妻弟及的傳統,可這是在中原開化之地,而且他的哥哥一天之前剛剛離世,至今屍骨未寒。
“呼”的一聲,屋子裡的最後一根蠟燭被吹滅。劉協手足無措地躺倒在榻上,隨即一具溫熱的身體也鑽進了錦被裡。黑暗中,兩個人誰也沒有做聲,劉協全身緊繃,生怕自己呼吸稍重,就打破了微妙的默契。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一隻熱乎乎的玉手從被子裡伸過來,輕輕地摩挲着劉協手上的傷口,力度不輕不重,既像是撫慰,又像在調情。劉協閉起雙眼,感受着女性的溫柔,復又睜開,望着漆黑的房樑,忽然開口道:“能給朕說說,兄長是個怎樣的人嗎?”
撫摸着他的玉手猝然一停,然後縮了回去。好久之後,久到劉協以爲她已經睡着了,伏壽的聲音忽然從枕畔傳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們的大婚之夜。”
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當時董卓專權,我又是以貴人身份入掖庭,所以有聘無禮。只有我母親陽安公主憐惜我,爲我備了杯合巹酒,讓我與皇帝同飲。你猜他進了洞房之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他走到我面前,把合巹酒潑在地上,指着窗外說:‘關西驕兵正在長安城裡橫行,董仲穎正在漢宮內啖肉飲酒,四方諸侯都在作壁上觀。如今漢室就如同這地上的酒水,你爲何往這個火坑裡跳?’”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既然嫁作人婦,自然從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賢良淑德的女人,朕要的是扭轉乾坤的能臣。’我那時候性子直,便爭辯說女子如何無能,呂后、馬後、鄧後,哪個不是撐起了漢家江山?他有點意外,便拉着我的手坐到牀邊,問起了朝廷之事。我之前聽父親談論許多,倒也能應對自如。”
“其實那時候他也只有十四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卻努力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他的稚氣尚存,可那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卻是同齡人裡絕無僅有的。我們一對新婚夫婦,就這麼和衣躺在榻上,說着國家大事,直到三更還未見疲意。最後兩個人都睏倦了,他說我很好,問我是否願意做他的皇后,輔佐他重振朝綱。我回答說我母親是漢室公主,我流的是劉氏的血液。他難得地笑了笑——他的笑容總是很難見到——然後又一臉嚴肅,說未來歧路坎坷,皇后這個頭銜不能帶來任何榮耀,反而會被推至風口浪尖。他讓我三思。你猜猜我是怎麼答他的?”
劉協在黑暗中輕輕地搖了搖頭。
伏壽笑道:“我咬了他一口,也是咬在手掌上。他和你一樣,也沒有躲開,而是任由我咬出血來。然後他把自己的血滴入合巹酒杯中,與我對飲而盡。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誓,這就是我們新婚的第一夜。”
劉協努力地在腦海裡重建當時的場景,外面的驕兵悍將在皇城之內隳突縱橫,兩個少男少女,卻在屋檐下攙着對方的手,發下守護漢室的誓言。他有些感動,也有些淒涼。起誓的一方,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誓言的延續,便交到了他的手裡。劉協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肩上沉重的責任。
他轉過頭去,發現枕畔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勻的呼吸聲。身旁的女性已沉沉睡去,這是她這麼多天來,第一次安穩入眠。
希望她在夢中能夠見到兄長吧,劉協默默祝福道,然後也闔上雙眼,把萬千的思緒都拋入夜色之中。
【2】
今天的朝會天子並未出席,由尚書令荀彧代爲主持。他先向百官通報了前夜寢殿大火的相關情況,然後宣佈了一個決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勳恆範三卿會審,整頓禁宮宿衛。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雒陽系長老們推動的結果。可三位大臣的決議,卻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長水校尉種輯疏虞職方,衛駕遲緩,削爵兩級,閉門自省,不復領內兵;中黃門張宇未能消弭火患,絕門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奪職,陛下念其多年辛勞,準其回鄉自守。
決議一出,整個朝堂一片譁然。種輯和張宇,那可都是深深打着漢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衛着天子最後的尊嚴。這一次兩人如此乾脆地被去職,豈不是意味着天子身側洞開,再無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對這割肉剔骨般的打擊,雒陽系的中流砥柱、車騎將軍董承未置一詞;而曹司空麾下幾位有朝職的臣子,從荀彧以降,個個面沉如水,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平時針鋒相對的兩邊,此時都難得地保持着沉默。
事有反常必爲妖,可究竟妖在何處,該如何反應,後果又是如何,這讓羣臣們可傷透了腦筋。
在許都朝中,並非只有涇渭分明的雒陽派和曹派,還有許多介於兩者中間的官員。他們有些人是向漢室盡爲臣之義的;有些則希望籍此獲得曹司空的青睞;還有些人搖擺於兩派之間,態度曖昧。他們身不在權位,卻逐機而存,希望能在爭鬥中獲得晉身之階。
此時兩大派系同時沉默,這讓大臣們頗有些無所適從,只能竊竊私語,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許多人聯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見了董承與荀彧,不禁暗地裡猜測,是不是這兩大巨頭達成了什麼默契。
一時間,正殿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這個時候,孔融站了出來。
孔融不屬雒陽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從北海被徵召到許都來,不是爲了高官厚祿,而是爲了復興漢室威儀——這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復興周禮一樣。
孔融實在不明白,三卿怎麼會做出這等授柄於人的愚蠢決定。更令他憤怒的是,這麼大的事情,他身爲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識到雒陽系“背叛”之後,一種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長馥和恆質之這兩個糊塗蟲,根本就是自毀長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諱地叱罵着董芬與恆範兩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兩邊閃開,唯恐被這位名士的鋒芒傷到。就連負責糾彈朝儀的御史中丞楊敷都躲得遠遠的,裝作沒聽見。他知道,如果自己膽敢去彈劾他,會被孔融引經據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這時候,議郎趙彥穿過人羣,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這裡頭沒那麼簡單。”
“事情還不夠清楚嗎?這是作繭自縛吶!”孔融怒氣衝衝地抖動着鬍鬚。趙彥悄悄指了指另外一側:“董將軍一直沒說話,一定還有後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聲,道:“自從楊公去職、他女兒懷了龍種以後,他可是越發地獨斷專行了。外戚之禍,殷鑑不遠吶。”
趙彥聽出了孔融話裡的怨恨。孔融並沒質疑董承是否留有後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決策自己卻未預其中。趙彥想到這裡,嘆了口氣,閉口不語。他能在朝廷裡做議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薦,他不想忤逆這位恩人,可有些話說出來不中聽,所以保持緘默的好。
對於整頓宿衛這事,趙彥從一開始就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幾分味道。
單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勢力並不佔什麼優勢。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麼隨軍出征,要麼鎮撫各地,都忙於各類庶務,即便是掛有朝職的,也很少有空參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麼東西。許都的大小事務,都牢牢捏在曹操手裡,現如今朝廷一個秩比千石的謁者僕射,還不如幕府裡一個軍祭酒來得值錢。
所以這朝會,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儀式過場,除了荀彧、丁衝、王必幾位大臣以外,並沒多少人認真對待——比如這一次曹仁就公然沒來。想要搞掉皇帝身邊的宿衛,曹氏有一萬種手段,沒有必要在一個形式大過實質的朝會上煞有其事地搞什麼三卿會審。
如果是雒陽系想借朝廷的這麼一點餘威搞點事出來,這招“以退爲進”似乎幅度有點大得過分。趙彥腦筋在飛快轉動,希望能從這些大臣的隻言片語裡推測出什麼。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擴大影響力的機會。但是他必須謹慎,以免在抓住機會前先被政治風暴所吞噬,許都從來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不出趙彥所料,很快三卿又發出一條決議:爲策完全,這一次除了宿衛之外,許都衛也被納入整頓之列。整頓宿衛的職責,交由車騎將軍董承親自督改;而前往整頓許都衛的使者,是趙彥的同事——議郎吳碩。
大臣們又一次發出喧譁,不過這一次聲音小了許多。許都衛的名字,每一個人都很忌憚,一想到滿寵那張死蛇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對吳碩充滿了同情。吳碩本人倒是毫不膽怯,他從荀彧手裡接過詔令,立刻轉身離開正殿。跟隨他去的,還有二十名金鉞衛士,他們的身份表明這是一次以皇帝名義來執行的命令。
孔融覺得實在有些荒謬,他不滿道:“你看到了?這就是董承的後手!千鈞之弩,竟爲鼷鼠而發機,他可真不知輕重!”
他一向看不起許都衛那些卑鄙齷齪、渾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談論一句都會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友楊彪,就是被拖入許都衛的大牢,然後被滿寵折磨得遍體鱗傷。若不是他與荀彧兩個人親自跑到大牢裡找滿寵抗議,說不定楊彪就會死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