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繡連忙從後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顛簸,你可要坐穩點啊。”
賈詡忽然回過頭來:“呵呵,這是我的說詞,倒被你先說了。”哪裡還有半點酒意。
“什麼?”張繡一怔。
“我是說,將軍你此去官渡,纔是路途顛簸,需要坐穩些纔是……來,託我一把。”
張繡雙臂一託,賈詡手腳並用爬進車內,咳嗽兩聲。張繡憂心忡忡地問道:“文和你到底想說什麼?”賈詡的聲音從漆黑車舍裡悠悠地傳了出來:“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各地大族,各押一邊。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太深了。勝者未必勝,敗者未必敗,將軍你心思質樸,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麼時候去?”張繡急切地問道。沒有賈詡,他實在是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車內沉默了片刻,賈詡徐徐道:“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傢伙都安頓好了。”說完他叩了叩木窗,車伕會意,揚鞭驅動馬車。張繡目送着馬車離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馬,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就在賈詡和張繡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郭嘉請荀彧進了裡屋。
相對於頹廢淫靡的外屋,裡屋還算正常。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几,上面擱着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爲數不多的幾本卷帙,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一張披着厚厚絲帳的木牀,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
“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郭嘉解釋說。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把藥壺遞給他,一步都不敢邁入。
荀彧笑了笑,什麼都沒說。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他再瞭解不過: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可要是認真起來,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盞油燈掃到了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畫得頗爲精細,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標記得很清楚。
“官渡?”
“對,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畫得不錯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對面,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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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在許都不會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邊緣有些灰污,看來時常被人翻閱。
“對,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暗地裡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點趕回去。”
荀彧點點頭。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曹所負責,雙方暗殺、勸誘、用間、施計,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比戰場輕鬆。郭嘉這次秘密南下,對外卻仍舊宣稱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須儘快趕回去。
荀彧捋髯道:“許都最近的事情,伯寧都跟你說了?”
“嗯,都說了。”
滿寵的許都衛隸屬於靖安曹,他在郭嘉抵達許都的第一時間,就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做了彙報,從禁宮大火裡那具離奇的屍體到針對曹丕那次離奇的刺殺,事無鉅細。荀彧相信,滿寵對郭嘉說的,遠比對自己說得更多更詳盡。
荀彧一直感覺,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力量默默地在許都底層流動,它很微弱,卻很頑強。即使在董承敗亡之後,荀彧仍舊有種它從不曾消弭的預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滿寵遭訓斥幾件事,更讓他有這種強烈的印象。
“奉孝,你對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個銅勺,有節奏地敲擊着藥壺:“曹公子遇刺姑且擱在一旁。伯寧遭訓斥,想必是有什麼人感覺到了來自於許都衛的直接威脅,不得不靠煽動曹公子和卞夫人來施加壓力。我問過伯寧,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宮大火中,爲何有一具未經閹割的男屍;其二,楊俊爲何僞造自己兒子的被害現場。”
這兩件事荀彧都起過疑心,但事務繁雜,無暇細想,他決定把這些交給專業人士來思考。
郭嘉繼續道:“伯寧曾以爲這兩件事是董承計劃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這兩個佈置,於董氏計劃畫蛇添足,毫無助益,策動者必別有所圖。董承之亂,不過是掩蓋那個企圖的煙幕——甚至再大膽點說,董承恐怕自己都毫無知覺,稀裡糊塗地成了別人的替罪羊。”
“難道說,這許都還有人慾對曹公不利?他們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雙臂伸開,仰起頭來,一臉陽光地對荀彧道:“文若,你還記得當年在潁川,陰老師是怎麼教咱們的麼?”
“我只修經學,不像你,搞的都是雜流之學。”荀彧聽到“陰老師”這個名字,也是一臉感懷。
“陰老師曾經說過,天下萬事,無不以因由爲聯,推甲則得乙,查乙而知丁,環環相扣,陳陳相因,居斗室而知天下。這所謂洞察之道。”
說到這裡,郭嘉站起身來,興奮地在裡屋來回踱着步子,右手的拇指與中指一會兒按揉着兩側的太陽穴,一會兒又在半空揮舞,嘴裡喋喋不休:“爲何禁宮中要放一具身着黃門服飾的男屍?自然是爲了僞裝成唐姬身旁的黃門;唐姬爲何要僞裝出一個黃門,自然是要帶一個外人進宮;爲何她要帶一個外人進宮又把他燒得面目全非?自然是爲了掩飾他的身份——也就是說,這個人咱們都認識,都很熟悉,只有徹底燒成灰纔不會讓他的身份泄露。”
他一直赤着腳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響,好幾次差點踩到荀彧。荀彧沒有打斷郭嘉,這是郭嘉的習慣,每次他在思考的時候,就會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有的時候甚至還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筆在牆壁上隨意勾寫亂塗。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爲是否與袁紹開戰猶豫不決。郭嘉就是這樣在司空府裡的花園一邊塗抹着,一邊說出了著名的“十勝十敗論”。後來曹公終於堅定了開戰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園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過頭來看楊俊。他的兒子楊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這說明什麼?說明他不希望自己兒子的臉被認出來。在許都,同時出現了兩具不希望被我們認出臉的屍體。文若,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荀彧搖搖頭,根本不需要這回答,因爲郭嘉不會聽,他已經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雙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毀容的屍體,傳達出的訊息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有人要隱瞞死者的死訊,要麼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無論是哪種,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找出屍體的相貌——這件事只要找個畫師,去詢問死者親近之人就夠了。”
荀彧一驚:“你打算對楊俊動手了?他背後是華陰楊家與河內司馬家。我軍與袁紹決戰在即,不可徒增河東士人的敵意。”
郭嘉咧開嘴笑起來:“我怎麼做那麼愚蠢的事。楊平的相貌如何,又不是隻有楊俊一個人知道?楊平從小長在司馬家,只怕溫縣的人都見過。”
“有道理。”荀彧擊節讚歎:“只消派人去溫縣把畫像描摹下來,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這件事已經在做了。今天鄧展將軍已親赴河內。我倒想看看,楊俊這個兒子究竟生得什麼模樣。”郭嘉說得很平靜,可語氣卻鋒利無匹。
荀彧嘆道:“如果他們足夠聰明,真不該主動來挑釁你。”
“誰說的?王越刺殺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頭來了。這樣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時間,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什麼事?”
“一件讓袁紹不太舒服的事。”郭嘉說到這裡,露出詭秘的微笑,他站起來拍拍袖子,抱怨道:“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時光都浪費在這些事情身上啊!”
說完這些,郭嘉用手比了個送客的姿勢:“行了文若,說完了。任姑娘還在外頭等着我呢。”
【4】
郭圖手執一份竹筒,厭惡地摸了摸鼻子,走入這個陰冷低矮的洞穴。
這裡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二十里,是一片山地,周圍駐紮了三千名袁紹軍的精英。他們名義是巡邏右翼,防備曹軍偷襲,實際目的卻只有一個:保護這個洞穴,保護這個洞穴裡的人。
洞穴裡燈火通明,到處都點着桐油火把與白芯大蜡燭,十幾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錄、搬運着各式各樣的文書。他們在行走的時候不得不彎下腰,以避免碰觸到天花板。
在洞穴的最裡頭,燈火沒有那麼明亮,只在巖壁凹陷處插了幾截松枝,晦暗不明。一個人影端坐在那裡,身前擺放着無數散碎的竹籤與紙片,還有幾管寫禿了的毛筆。
“明明軍中有大堆旄頂厚帳子,可偏偏要像地鼠一樣龜縮在這裡。”郭圖不滿地嘟囔道。
“我來這裡是爲了勝利,不是爲了舒適。”那個人影嘶啞地回敬道。這是一個用青布將全身都罩起來的人,只露出人骨般慘白的長髮和一隻赤紅色的眼睛,看上去可怖而兇殘。
他的真名誰也不知道,大家都把他叫做“蜚先生”。郭圖認爲這個綽號起得恰如其分,《山海經》裡記載太和山上有一種野獸“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可不就是這番模樣?
但郭圖不敢太過得罪他,這個人現在是袁軍秘密戰線的核心,執掌對曹用間的權柄,這數月以來折樽衝俎,讓曹軍吃虧不小——更何況,他還是郭圖所必須倚重的智囊。
袁紹軍中錯綜複雜,田豐、沮授等冀州人爲一黨,同樣是冀州出身的審配卻不屑與之爲伍,跟逢紀、許攸等南陽人爲一黨;郭圖和辛氏兄弟等潁川人和軍中大佬、臨淄人淳于瓊又爲一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