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爲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麼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于瓊踱着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纔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鬍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于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麼可疑的食物,這麼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麼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纔毒藥發作,他才急於找荀諶,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于瓊激動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于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3】

劉協一大早剛起牀,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彧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麼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麼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儘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脣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覆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爲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爲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徵。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爲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着。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着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着遞給天子:“尚書檯已擬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覆質問,爲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爲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爲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裡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鬱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爲是塊肥肉,吃到嘴裡纔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裡,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佔分量,可以輕易被捨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註腳。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讚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麼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檯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爲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瞭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爲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制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裡,漢室一直擔當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爲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麪,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裡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樑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爲“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爲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爲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擬製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樑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制着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着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纔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擡頭,也不敢擡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纔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錨被拋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爲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爲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爲,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爲,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着曹公,幾分向着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