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退朝以後,直接回了司空府,遠遠地就聽到呵斥聲。他湊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條,一下下抽打着曹丕,曹丕赤裸着上半身,咬緊牙關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經出現許多道血痕。
看來荀到底還是沒下狠手,直接讓衛兵把他綁回家來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來了,連忙放下藤條,走過來“咕咚”跪倒在地,連聲請罪。劉協看看曹丕,覺得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至少敢說敢幹,爲了在女人面前炫耀,連朝堂都敢闖過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長夭亡,人之常情。你還是不必責罰了。”劉協說。曹丕爲難的是張繡、賈詡與滿寵,這三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對曹丕沒有多少憤懣之心。
卞夫人憤憤道:“不罰不足以記住教訓!陛下您不知道,他爲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讓彰兒和植兒替他守在後門,替他掩飾。自己犯錯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兄弟,這長大了怎麼得了?小過不懲,會積成大禍,臣妾可不想他以後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豈不是國家之福?”劉協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兄弟,又聯想到伏壽絕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牆頭很快出現兩個小腦袋,曹丕朝那邊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拼命擺頭,兩個腦袋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釋重負,把腰桿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裝作沒看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爲弘農王祭祈除晦,還要等着您去主持。”
“哦?”
“伏後已先期籌備,她們會在那裡等您。”
劉協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弘農王的祠堂,是他在許都第一個落腳點。如今唐姬和伏壽借祭祀的名義,讓他過去,難道伏壽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內去嗎?
自己走了以後,她們該怎麼辦?漢室又該怎麼辦?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蹤的許都,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劉協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異常。的確,他對這些冷酷的權謀之爭無比厭惡,正如伏壽說的那樣,許都這地方,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絕不適合他的風格。可是就這麼走了,漢室就會萬劫不復,他從此就要揹負着“漢統斷絕”的罪名,度過餘生。
冷壽光已經挽好了馬車,請劉協上車。劉協心亂如麻,機械地爬上車,根本沒覺察到馬車何時開始移動,更沒覺察到周圍逐漸多了十幾名隨從。
不用問,這不是許都衛的人就是虎豹騎,他們絕不會讓皇帝輕車簡從地離開許都。
在這嚴密護衛之下,馬車一路隆隆地出了城,來到弘農王的祠堂之前。劉協下了車,猶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護衛隊爲首的隊官想跟着過去,卻被冷壽光攔住了。
“孫校尉,請留步。祭儀事肅,外人不得驚擾。”
孫禮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後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圍團團圍住。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那個記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時正在祠堂裡,他可不想再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
奇怪的是,冷壽光身爲隨侍黃門,卻沒跟進去,反而站到孫禮旁邊,目送着皇帝孤獨地步入祠堂。
“陛下說他想在自己兄弟靈前靜一靜,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壽光解釋道。
孫禮面無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釋,我只是奉命護衛,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壽光呵呵一笑,隨口說道:“孫校尉這一次擊殺許都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績呀。”
孫禮皺起眉頭,真正殺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對外公佈的消息是說王服死於追兵。因此他既不能解釋,也不好否認,只得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冷壽光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不再說什麼,只是同情地笑了笑。這個可憐的傢伙還不知道,擊殺王服的消息傳揚出去,將意味着什麼。
他們江湖上的事,這些軍革哪裡會懂。
劉協一進祠堂,陡然感覺到一陣涼意。他還未來得及環顧四周,背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了,眼前霎時一片黑暗。
忽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劉協下意識地舉手擋格,恰好將一隻凌厲的拳頭架住。那拳頭稍微退縮半寸,手指箕張,又攻向他的右路。
劉協畢竟是河內山野長大的,對搏擊之術頗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就憑藉細微的腳步聲與風聲,與對手你來我往,拳打腳踢,一時間居然打了一個平手。數十回合以後,對方拳路一變,比剛纔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讓劉協應接不暇。
黑暗中只聽到砰砰數聲,劉協小腹、左肩、膝彎與太陽穴先後被擊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樑重重撞在冰涼的石板上。
“站起來!”對手喝道,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劉協聽着有些耳熟,他忍着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想去分辨聲音的來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記飛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劉協聽出來這是伏壽,那麼那個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蠟燭被重新點亮,劉協費力地擡頭望去,看到伏壽與唐姬並肩而立,在她們身後立着兩塊牌位,一塊是弘農王劉辯的,一塊是當今皇帝劉協的,後者既無廟號也無諡號,在名字上頭只寫着“天子”二字。
伏壽麪無表情,唐姬秀麗的面孔上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
“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着劉協,又要出腳去踢。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內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衝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劉協大口喘着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脣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着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着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麼!”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裡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爲不忠;王服於我有大恩,我卻恩將仇報,是爲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爲了什麼?”
“爲,爲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鬆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經飽含着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麼?我的這些犧牲,伏後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一羣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態嗎?!”
面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臺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只是皮相彷彿罷了。”
伏壽指着牌位道:“這裡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將這裡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拋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爲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麼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覺身體比剛纔捱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後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彷彿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鬆開弓弦的一刻。在擊碎母鹿的心臟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臟會因過於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九九藏書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麼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着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劉協看着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在董承這件事裡,這位楊彪家的公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是他出賣了董承,換取到了曹氏的信賴。
“你們別多心,你們別多心,是荀令君派我過來看看。”楊修說。
伏壽和唐姬對視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連拜祭兄弟都要派個人來監視,好在這個人是楊修。
“德祖,這個人沒有成爲帝王的器量,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伏壽指着劉協說。楊修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把視線從伏壽、唐姬身上掃到劉協,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說滿寵是一條陰冷的毒蛇,那麼楊修就像是一頭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旁人永遠難以把握他視線的焦點,看透他的心思。
楊修把骰子丟到兩位帝王的牌位旁,走過去親熱地扯住劉協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裡談談?”劉協還沒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側。楊修看了眼遠處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似的嘆了口氣:“女人嘛,總是這樣,做事偏激,容易情緒化,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孔子怎麼說來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劉協對這種自來熟的口氣有些不適應,他有些侷促地挪開一點兒腳步。楊修咧開嘴笑道:“那些女人總是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樣殺伐果決。我卻不會這麼蠢,在我眼裡,你只是個扮成皇帝的俳優。”
面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得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爲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
楊修眉頭輕擡:“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他豎起修長的指頭,在劉協面前輕輕擺動兩下,用教訓的口氣道:“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爲,首鼠兩端,渾渾噩噩。”
劉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楊修道:“比如呂布呂奉先,你覺得他軟弱麼?”
“飛將軍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聽了太多。”九九藏書網
“可他這麼多年,到底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你能說得出來麼?”
“呃……”
楊修早知道他會遲疑,指頭輕輕在虛空中點了點:“究竟是佐董卓篡漢還是扶王允興漢,他不知道;究竟是奪曹公兗州以取中原,還是佔劉備徐州以行割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個名將,還是收服張邈、張楊,成爲一代霸主,他還是不知道。呂布來中原這幾年來,仗是打了不少,卻沒有一個明確目標,抓到什麼就是什麼。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將,忽而又是軍閥這種缺少定見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涼大衆,沒有半點信念與規劃。纔是真正的軟弱!”
這個觀點卻是劉協從未聽過的,他正欲開口詢問,楊修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你道漢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無能、能臣不忠,還是桓帝昏庸、靈帝闇弱?錯了,這些只是表徵。漢室自和帝以來已有百年,所作所爲,根本就是一個大號的呂布。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楊修很像是一個經塾的先生,背起手來對唯一的一個學生循循善誘。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麼要冷酷無情、要捨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充滿了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劉協被這一連串鏗鏘激烈的言辭打蒙了,他忍不住反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又錯了!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楊修伸出手來,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張,做出一個掏心的動作:“把你自己潛藏的慾念,從這裡揪出來,然後貫徹到底。這就是你的責任。先帝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勉強你也學不來。只是你要記住一點,今日你做出抉擇,從此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盡頭。沒有讓你改弦易張重新再來的機會。”
劉協盯着楊修,心中跌宕起伏。這個人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論句句聽起來都離經叛道,卻蠱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開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牽黃狗出蔡城修黃老之道怡養天年?是出世?還是入世?是興復漢室?還是做一個隱士?
劉協發現,楊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來許都之前,他就是一個“呂布”,根本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只求安穩過日子。真劉協的死亡,賦予了自己一個沉重的責任,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奮鬥目標。九九藏書網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希望你們只把我當成一個傀儡,瞞着我做事。”
楊修哈哈大笑,輕鬆地晃動手腕,彷彿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總是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氣了;我父親老了,腦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勸他們,若要讓你擔當這麼嚴重的責任,不坦誠一點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雙方相當,纔有賭頭。”
“我只想知道,你們憑什麼與曹氏對抗?”
一直到現在,劉協纔有機會把自己心中疑問一吐爲快。之前伏壽總是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只推說時機成熟自然知道。他無論如何推想,都難以想象出以如今漢室之力,既無兵將,也無資財,靠着這幾個嬪妃寡婦、廢臣假帝,該如何才能打破這副曹氏枷鎖,一飛沖天。
楊修似乎早預料到他有此一問,慢條斯理道:“你聽過倚天蘿麼?”
“沒有……”
“這是一種生長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樹藤,糾纏於大樹,隨木而長,依枝攀緣,食其汁液,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蘿便可在殘骸之上連天接地。漢室就是這倚天蘿,自身太過孱弱,唯有依附於一個有力諸侯,暗中寄生滋養,以圖大計。”
“可藤蘿畢竟是藤蘿,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藤蘿與大樹本是同生共長,等到這樹勢參天之時,藤蘿已與它根莖勾連,幹脈一體,屆時即便大樹想要分離藤蘿,也爲時晚矣。”
劉協疑惑道:“這說來容易,如何能做到?”
楊修再度擺動手指:“又錯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在做了。漢室在曹氏陣營裡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雖然這些如今只是種子,但早晚會成爲漢室藤蘿的枝蔓,緊緊地纏在曹氏這棵大樹之上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職責,就是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爲這些種子的騰挪生長留出餘地。”
這時劉協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是爲了兄弟血脈,伏、唐二人是爲了自己夫君,楊大人是爲了漢室忠誠,那你呢?你又是爲什麼才選擇這麼一條兇險之路;你從心裡揪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楊修看了眼遠處的漢帝靈位,微微擡起下巴:“很簡單,我楊修是個聰明人。而當今之世,比我聰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還沒回許都,一個已經離開許都,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劉協。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於是打敗了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