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呆住了,他的確不知道啊……
但是莫名的覺得,他當初收了錢珠寶馬,與這些軍士撈取油水之事,本質上是一樣的。
呂布一想到此,整個人都是呆住的。
原來,都是一樣的,以往的他都渾渾噩噩,無有目標,更遑論這些軍士了……
呂布泄了氣,這一刻自高而下的傲慢與憤怒,此時也消失了。
他明白了,若不改變根源,這種事永遠也改不了。
“嫺兒一直久在深閨,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呂布神色複雜的蔫巴巴的道。
“聽軍士們說過,各城都有此定例。”呂嫺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這叫活命費。想要進城還得有介紹人,我聽說過以後,便一直讓人留心打聽,流民叢中就有這樣的人,尖猴子這夥人就是幹這個的,他們也挑人下手,要富貴的,還要機靈的,要走投無路的……這樣子才能撈到絕命買路錢財,這可比殺人越貨,落草爲寇安全的多,至少不用丟命!”亂世之中,什麼人沒有?賣消息的,多的是。拉皮條的,就更多了。
當然窮人是不可能進城的。能進城的,都是有些資財的人。
雖是定例,但是運氣不好,遇上些狠辣的,便是財被掠奪,命被殺,在這亂世之中也不稀奇。
這個亂世,從軍之人,雖不是人人都是狠辣之人,但大多數也都是爲了餬口和錢財才入的軍,也沒幾個好人。
世道亂了,好人要麼死了,要麼早也爲了活命變成了亂世掙扎的人。
指望這個時代從軍的人能有多高尚的追求和志向嗎?!
不存在的,只是爲了活命和發達。
維護漢天子的信仰?!有些人連漢天子的面都沒見過,哪有那麼崇高?!
君子六藝,仁義禮樂是有門檻的,與這些庶民低微軍士並不相干。很多人連字都不識得,他們又有什麼能約束自身的德操?
龍有龍道,鼠有鼠道,在天上飛的龍是看不到鼠的活法的,若是太自大,出了事只知道殺人泄憤,如何統治萬民?!呂布得要學會往下看,去入眼現實的世界,才能設身處地的想着他們的活法,而不是高高在上,自大的以上位者的手腕來處決別人,揪着錯處不放。
百姓良民若能活路,誰願意非要做賊呢?
所以光殺人,變不了本,改不了根源。你得了解根源,才能真正的變革!而變,卻不能違逆人性,必須得順勢而爲,這是呂嫺想要告訴呂布的。
不能讓人吃不飽飯了,連希望也沒有了,還要指望他們做個聖人君子。這不叫變,這叫強人所難!
呂布沉默了,雖然憤怒沒了,卻也更焦躁了。
若是各城皆是如此,以後打下一個城池,也可能因此而很快叛變,得了又失,如此周而復始,沒完沒了。
呂布覺得難以改變,便求助般的看向呂嫺。
呂嫺道:“需要時間去變,殺人改變不了現實的。”
呂布鄭重的點了點頭,這一刻,他才知道內治的重要性。
今晚真是被上了重要的一課。終生難忘。
僥倖放進城的不是奸細?或是便是失了城池,於他們也無所妨礙,因爲沒有信仰,便隨波逐流,便是失了城池,被溫侯所遷怒,擔責的人也是主將,而不是他們,他們照樣可以棄城而走,去投別的諸侯,別的一切,因爲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從這到那,從那到這……
呂布想明白了這一點,竟也怒不起來了,也怪不起來了,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了武力的侷限性。
武力可徵天下,終究不可得天下。
便是殺了那左庶長,可懾一時,可是於長久來說,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呂布心中有一股無力感,便看着漆黑的夜色發呆。
項羽學藝時,棄匹夫之勇,而學領萬兵之法,然而,他終究沒有學會君王之道。
他呂布再強,也總是被人所笑爲匹夫,更別提領萬兵之能了,至於君王之道,他是一竅不通……
而今,卻隱隱的觸摸到了一點門道。
“嫺兒,如何做到?”呂布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似乎迸發出融了靈魂的渴望。
呂嫺意會,道:“雷霆手段,菩薩心腸。而王道,需深諳人心之道,順之而不違,從之用之,何事不成?!”
呂布點點頭,鄭重的應了。
呂嫺看他這樣,吸收的比以前快多了,而且逆反之心也少了很多。呂嫺對他,又何嘗不是順着人心,順之不違,果然成效很大。過了最初的逆反期後,現在的呂布,真的進步很大。不再如以前那樣淺薄,簡單粗暴的思考問題,他開始學會去深入的想內因了。
“爹,此事不是一時可能爲也,萬事切勿心急,也最怕心急。我們慢慢來便是了。”呂嫺道:“一步一個腳印。總有一天,蒼穹之下,皆是我們父女的腳印。一個人的格局,不在於馬能跑多遠,帶你打到多遠的地方,而在於,你的心胸有多大,能做多大的事,他日憑着這,我父便是坐陣京中,名卻滿布天下,便是他族,也如雷貫耳,異姓異族王族也須得來慶賀,那樣纔是真正的盛事!”
呂布瞪大了眼眸,道:“能麼?!”
“如何不能?!”呂嫺心道,那是他沒有見過盛唐的風采。唐朝是靠馬,是靠殺人,纔有這樣的盛世嗎?!
不是的。
呂布必須得知道自己武力的侷限性。以勇殺人,可爲一方豪傑,以武最終也不過可爲一地王侯,想要做那萬人之上的位置,必須得有更高的覺悟。
呂布被她描述的前景給取悅了,他突的笑了起來,道:“有我兒在,布一定能做到!”
有呂嫺在,呂布覺得自己開了很多的眼界。他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
這一路,她告訴他,各地的人文地理,尤其是一些農作物,經濟作物,說的很清楚。
甚至哪裡有礦,包括煤,銅,等等說的很清楚。
他更知道原來長城以北,還有更多的民族,甚至還有雪域遼闊的冰山北極。
這個世界很大,大到讓他的自大無處容身。
人一生所學,無非是認識到自己的渺小,才能學會謙卑。只有學會這個,一個人才能真正的強大了。
他呂布,一定能實現目標,開闢盛世。
他的目標不止是那個位置,他想成爲的是盛世的帝王。而不是二世而亡的又一個秦。
他微微眯了眯眼,慢慢來,踏踏實實的穩下來,一步步的來,眼下,要專注於眼下之事,不輕狂,不自大,重視敵人,檢省自身,如此,才能穩定內核的同時,推動着要做的重要之事。
父女二人眯了一會,天就矇矇亮了。
呂嫺傳了個信出去,下邳城中也是有暗影的人了,接收到了她的特殊信號,便來待命了。
貂嬋培養的人果然很隱蔽,很會在人羣中隱藏自己,若不是來的人對得上暗號,她都不敢相信,這些土著會是暗影中人,連呂布也很吃驚。
原來最偉大的僞裝,就是讓他們成爲那個人,而不是演。演技有破綻,可本色出演沒有。
呂嫺讓他們留意城中的異動,便讓他們散了去,只待命。
貂嬋弄出來的暗影,更多的只是用來傳遞消息,排查隱患的,絕不是刺客或死士營。呂嫺可極力反對鬼崇手段,用這種不入流的手腕去暗殺敵人,爭得天下。爭一時之得,卻失了人心,可不是划算的買賣。
更因爲如此,所以暗影隱藏的很深。
“天明瞭,”呂嫺道:“我讓他們將郝萌給引過來。爹再與他說。”
呂布鄭重的點了點頭。
果然不過吃個早飯的功夫,郝萌便來了,進了客棧還有點詫異,待看到是呂布父女,一時大駭,又大喜,竟跪了下來,喜道:“不料竟是主公在此!主公何時來的?!”
呂布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能不發怒,就已經進步很大了,哪能指望他變臉極快,喜怒不形於色?!現在的呂布還是做不到的,本性難移也!
倒是呂嫺笑嘻嘻的,道:“偷偷入城的,噓!切莫聲張!現在曹軍以及我軍都不知道我父女已秘密到了下邳城,郝將軍可千萬守口如瓶!”
郝萌胡亂的點點頭,他並不是沒腦子的人,一聽這話,心都提了起來。
偷偷入城,怎麼偷偷入城的?
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妥,便道:“女公子,可是城中防守出了紕漏?!”
他一時汗曝如雨,道:“是末將失職了,還請女公子示下,若有錯處,末將立即去改!”
“什麼也不用改!”呂嫺並不否認城中有紕漏,便道:“如此,纔可將計就計!”
郝萌已經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他看着一臉肅色的呂布,請罪道:“末將失職,還請主公責罰!”
呂布將他扶了起來,到底進步極大,不怒反誇他,道:“憑你一人,只有兩千人將下邳守住,已是無上之功,城未失,談何失職?!便是一時不察,也終無大錯,布焉能罰有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