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時節, 早鶯爭樹,丞相府內也是一片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府邸深處的書房裡,曹丕面對着曹操, 藏在廣袖中的手因爲緊張而握成了拳頭。陽光從敞開的窗子照射進來, 不偏不倚地灑在了曹操周身, 倒讓他顯出了幾分親切。然而, 曹丕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此刻的他一門心思都撲在琢磨曹操方纔的話上,生怕那裡面有自己未能參悟的玄機。
耐着性子等了半晌,曹操見曹丕眉頭微蹙, 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卻是沒有要回話的意思, 忍不住用手裡拿着的一卷竹簡輕輕敲了敲桌面, “子桓。”
聽聞曹操在叫自己, 曹丕急忙斂了思緒,不慌不忙地應了聲, 仍是沒有回答曹操先前的問題。
眯眼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曹操把竹簡往桌上一扔,端起茶盞道:“爲父方纔問你的問題可是有答案了?”
“是。”在腦海裡飛快地理了理思緒,曹丕纔不慌不忙地繼續道:“孩兒以爲,父親夢到三馬同槽乃是不祥之兆。”
擡眼看了下曹操, 見他示意自己說下去, 曹丕又道:“西方, 將有興兵之事。”
“哦?”把玩着茶盞的手一頓, 曹操饒有興味道:“子桓何作此解?”
“張魯踞於漢中, 前些時候,父親派鍾繇討之, 繼而又使夏侯叔叔等人出兵河東,與鍾繇會師西涼。無論有心還是無意,此舉對於關中諸將都頗具威脅意味。”頓了頓,曹丕放緩語速道:“尤其是對西涼以馬騰、馬超、馬岱爲首的馬氏家族。如此,孩兒斷定西方必起兵事。”
低聲重複着馬騰等人的名字,曹操喃喃道:“所以,這就是孤夢到三馬同槽的原因?”
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曹操眼裡變換的神色,曹丕小心翼翼地詢問道:“父親以爲如何?”
意味不明地笑了幾嗓子,曹操開口道:“聽說,早些天,司馬家又添新丁了?算起來,這該是司馬懿的第二個孩子了吧?”
心頭一緊,曹丕暗道不好,費盡心機卻還是未能轉移曹操對司馬懿的注意力,足見銅雀臺上那件事對曹操的影響之大。但想歸想,曹丕表面上還是頗爲淡然道:“是。”
沉沉地嘆了口氣,曹操把茶盞放回案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着桌面,兀自呢喃道:“馬騰、馬超、馬岱……司馬懿……”
曹丕聽着那一下下的叩擊聲,手心裡漸漸滲出了冷汗,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這廂曹丕正暗暗憂心着,只聞得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接着就是家僕匆忙的通報聲,“曹丞相,前方夏侯將軍傳回了急報。”
被那急促的呼聲喚回了神思,曹操揮手讓曹丕去開門拿了急報進來,接過來一看,不禁神色大變。默然一陣,他擡頭望了望曹丕,倏地大笑道:“吾兒料事如神!”
內心一片瞭然的曹丕聞言暗自鬆了口氣,但面上卻作出一絲詫異的樣子,“那急報可是……”
“不錯。”不等曹丕問完,曹操便一口答應道:“急報上說,馬超、楊秋、成宜等人叛變了。”
狀似憂心地看着曹操,曹丕憤然道:“想必那些逆賊早有反叛之心,不過礙於師出無名罷了。如今父親不過多調動了幾次兵馬,他們便起異動,若不早圖,後患無窮!”見曹操陷入沉思,曹丕繼續道:“且不論成宜、楊秋,單是馬超也夠我們打一陣子了。西涼馬氏一族在軍中的赫赫威名父親您也是知道的,現下他們公然叛變,父親若是還放任不管,只怕日後他們兵力日益壯大,便會不安於只踞有西涼了。到時候……”停了一下,曹丕一字一頓道:“恐怕三馬同槽而食,也不會只是父親的一個夢了。”
“放肆!”手掌一拍案几,曹操怒喝一聲,臉上的慍怒之色一目瞭然。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言辭有不妥之處,曹丕急忙跪倒在地,惶恐道:“父親息怒,孩兒只是說出……“
“你起來,起來。”說着,曹操揚揚手道:“爲父不是在生你的氣,你慌什麼?”沉吟片刻,又道:“你方纔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關西兵馬精悍,我軍若是硬碰硬,不過徒增死傷,那西涼錦馬超的名號到底不是浪得的。”
站起身安安靜靜地聽着曹操的話,曹丕並不急於接話,只是在心裡尋思着合適的對策。
緩緩呼了口氣,曹操見曹丕似在思索什麼,開口問道:“子桓可是有了應對之策?不妨說來聽聽。”
上前一揖,曹丕回道:“孩兒以爲,既然關西軍強,不可硬碰,那麼我軍採用懷柔之術,拖延消耗他們即可。”
滿意地點點頭,曹操不由爲自家兒子與自己的不謀而合感到一絲欣慰,臉上終於有了些許笑意:“不錯,不錯,看來司馬懿還是教了你不少東西。”沒有注意到曹丕眼中一閃而逝的緊張,曹操對着門外高聲道:“來人!傳令下去,命曹仁着手準備西征事宜,切忌不可與關西軍正面交戰,堅守壁壘,穩固後方即可。”
見傳令之人退下了,曹操轉回頭看向曹丕,臉上又多了幾分笑意,“爲父上次說,讓你別和司馬仲達走得太近,不是叫你們斷絕往來。那司馬仲達還是有些斤兩的,我看你自師承於他後確實長進了不少。既然他教得盡心,你便用心學吧。”
“諾,謹遵父親教誨。”拱手行了一禮,曹丕恭敬地應了聲。
“嗯,好了,這中間的利害關係你自己把握好,退下吧。”話音剛落,曹操似乎有想起了什麼,再次開口道:“等等。”
將將告退正欲轉身離去的曹丕尚未來得及把脣角那抹勝利的笑意完全展露開來,就又被喚了回去,心中不免一驚,“父親?”
“子建是不是一直和楊修還有丁氏兄弟走得很近?”
“啊。”見曹操的問話與自己跟司馬懿沒什麼關係,曹丕暗道虛驚一場,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道:“子建素愛以文會友,楊修文才上佳,丁氏兄弟亦善屬文,想來他們幾人志趣相投,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
目光一沉,曹操又道:“他們在一起就只是談詩作賦?”
“這……”曹丕面露難色,“這是子建的私事,孩兒如何得知?不過想來也該如此,父親回來前兩日,孩兒還聽聞他和楊修探討和銅雀臺有關的辭賦呢,真是好興致。”言辭間,曹丕甚至裝出了一絲欽羨之色,不明白箇中緣由的人大概早就以爲他是真心羨慕,而忽略他旁敲側擊告狀的用心了。
眉頭蹙作一團,曹操默默聽着,眼裡的神色細微的變化着。
見狀,曹丕忍不住試探性地問道:“父親爲何聽說楊修與子建交好後不甚開懷?您不喜歡他嗎?”
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曹操斜睨曹丕一眼,並不作答,但目光中分明有些威脅、警告的意味,也不知是在表達對楊修的不滿還是在責備曹丕的妄加揣度。
自知失言,曹丕連忙行禮道:“孩兒還有課業未做完,父親若無要事,孩兒便告退了。”見曹操點頭允了,曹丕便毫不留戀地退出了這讓他惴惴不安了一個上午的地方。
望着曹丕離去的身影,曹操出神良久,口中喃喃嘆道:“唉,沒有幾個讓人省心的。”
一邊往自己的居所走着一邊回想着之前與曹操的對話,曹丕覺得,一切事宜都在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慢慢發展,於是愈發肯定自己的精心謀劃應該是沒有問題了。想着,不覺心情大好,一路春風得意地回到了住處。
“先生?”剛一推開門,便看到多日未見的司馬懿坐在案几後低頭在寫什麼,曹丕不禁詫異道:“先生今日怎麼來了?”反手合上門,他步履輕巧地走到了司馬懿身邊。
擡頭看了看曹丕,司馬懿應道:“昨晚想起上次給你批的兵書還未批註完,今天就來了。你幹什麼去了?一早上都不見人影。”
生怕他又誤會自己是去貪玩打獵了,曹丕忙不迭解釋道:“今早定省之後被父親叫去書房了,這才把早課耽誤了。”
注意到他衣着打扮不像是去打獵的行頭,司馬懿料他沒有說謊,兀自笑了笑便不再言語,繼續手頭的工作了。
見司馬懿沒有追問懷疑的意思,曹丕安心地坐到一旁,單手支着下巴,眉眼含笑地打量起了他,絲毫不知避諱收斂。
“你今天心情不錯啊。”收了最後一筆,司馬懿隨口問道。
目光磚都不轉,曹丕“嗯”了一聲,“還好。”
將筆放到一邊,司馬懿點點頭道:“好了,這卷的批註我都寫好了,你有時間看看,有不懂的地方記下來,我會再做解答。”頓了頓,看曹丕除了點頭之外沒有想說話的意思,便道:”懿告退。”
從始至終都只是笑着點頭的曹丕看着司馬懿快要走到門口了,突然開口喚道:“仲達!”
聽聞他改了對自己的稱呼,司馬懿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回頭望了曹丕一眼才完全轉過身道:“還有事?”
手肘頂在案几上,曹丕依舊一手支着下巴,臉上卻露出了似笑非笑又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的神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司馬懿看了一會兒,曹丕見他除了有些疑惑外再無其他反應,忽覺無趣,於是緩緩道:“像不像?”
“什麼?”司馬懿不解。
脣邊惡質的笑容擴大了一些,曹丕狀似漫不經心道:“像不像那日在銅雀臺偏殿裡,父親召見你的情形?”
不久前的記憶瞬間涌入腦海,司馬懿再度想起那日曹操忽然而莫名的叫了自己的名字以及那雙鷹似的眸中一閃而逝的殺機。
屋外日頭正盛,陽光絲絲縷縷地投入屋內,可司馬懿卻感到一絲寒意慢慢爬上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