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的平靜與得意並沒有延續太久, 新一年便於許都的一場叛亂中開始了。
太醫令吉本勾結金禕、韋晃、耿紀等人密謀劫持漢獻帝,打算暗中聯合關羽推翻曹操。叛亂之中,曹操的心腹重臣, 許都丞相長史王必身負重傷, 堅持着平叛後, 不多時就撒手人寰了。
消息傳到鄴城, 曹操先是震怒不已, 而後,一種欲哭無淚的情緒自心底油然而生——耿紀是他一手提拔的人,韋晃是他的屬官親信, 二者的背叛,如何能叫曹操不寒心?
西有劉備兵鋒耀武, 南有關羽軍勢揚威, 而今, 許都也生譁變,雖未造成實質意義的損失, 可也夠讓曹操消受一陣子了。
但梟雄的悲傷永遠不會是軟弱的,痛心之後,曹操下令,清洗許都。一時間,慘遭滅門之禍的世家貴族不計其數。
在先, 曹操先是委任司馬懿做了太子中庶子, 後又提升他爲軍司馬, 可謂是內外春風兩得意。
用那一如既往深沉有加的眼睛望着失意的曹操, 司馬懿知道, 眼下正是向曹操表明忠心的大好時機。雖然隨着諸多事情的發展,曹操對他的認可與放心早就溢於言表, 但司馬懿還是想讓這份信任來得更加深厚。
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司馬懿拱手道:“明公,何不再次加強屯田?”
嘆口氣,曹操不無疲憊道:“逼得太急,只怕那些世族更要出亂子啊!”
搖搖頭,司馬懿笑道:“軍屯,既可固我大魏元氣,又不損傷世族利益,充其量不過是震懾他們一二,何來逼迫之說?”
凝神片刻,曹操揚揚手,懨懨道:“此事便交與你去做吧。”
領命而去,司馬懿在大殿門口停下腳步回望了一眼垂首坐在王座上的曹操,隱隱覺得,建安時代似乎即將走到盡頭了,有些事,再不做,就該沒有機會下手了。
如司馬懿所言,軍屯確確實實帶來了不少好處,鄴城中,一片安寧。
然而,禍亂,不起於蕭牆便要發於八荒。
四月,代郡、上谷烏丸無臣氐等叛變,曹操遣了鄢陵侯曹彰前去平叛,幸而曹彰不負所托,大破烏桓軍,迫使鮮卑部落投向,北方平定,了了曹操一樁心事。
偏偏安生的日子沒過兩天,劉備大舉犯邊的消息又傳到了曹操耳朵裡。
只恨自己當年沒有趁早殺了劉備,曹操心裡是又悔又恨,於是這滿腔的悔恨很快便化爲了行動——曹操決定親自率兵西征。
主帥親征,做爲軍司馬的司馬懿自然沒有不跟着走的道理。把鄴城中需要注意的事宜跟與自己同爲太子中庶子的司馬孚交代了一番,他便隨軍踏上了西征的道路。
浩浩蕩蕩的曹氏大軍一路駐紮到了長安,未曾想屯兵一月,宛城那邊又傳來了守將侯音叛歸關羽的噩耗。
麻木地揮退了來報之人,曹操喚來傳令官,雙目發直道:“傳令樊城曹仁,命其屠宛城,斬侯音。”
又是屠城!心中不禁感到一絲寒冷,司馬懿打量着這些日子以來不斷受到打擊的曹操,只道他已心灰意冷,不得不以血腥屠戮來慰藉他那顆蒼老而傷痕累累的心。
正想着,卻聽曹操喟然道:“仲達,當年拿下漢中,孤興許該聽你一言,圖取巴蜀,或許那時候拼死一搏,今日不會是這般局面。”
思索片刻,司馬懿上前道:“明公,眼下關羽聲勢浩大,劉備兵益銳進,各部叛變不斷也屬難免,但除去平叛,下官以爲安內亦爲當務之急。”
稍稍回了神,曹操眯眼沉吟道:“你是說……鄴城之內……”話不必說完,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收到曹操命自己前往長安隨軍征討劉備的命令時,楊修面對着冬日蕭索的院落髮了許久的呆,然後便緩步出了府門,往王宮去了。
在東宮正殿中會見楊修的曹丕望着手持佩劍的他,眼中滿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楊主簿,您這樣帶着劍來見我,我還真是心生恐懼啊。”
漠然地回望他,楊修冷淡道:“世子殿下若果真害怕,便不會讓下官進宮。”
微微挑了下眉,曹丕也不否認,揚手示意他入席就座,饒有興味道:“難得您主動求見我,我如何能不給個面子呢?”
並不理會他帶有譏誚意味的話,楊修兀自開口道:“魏王命下官前往長安隨軍,這幾日便要動身了。”
臉上表情一滯,曹丕斂笑道:“父王居然讓你去隨軍……子建知道這件事嗎?”
搖搖頭,楊修苦笑道:“又何必讓他知道?”眼底閃過一絲陰鬱,又道:“何況,下官一死,不是正好稱了殿下的心意嗎?”
蹙起眉,曹丕回道:“不過是隨軍而已,說什麼生生死死,而且,我從沒有想過要置你於死地。”
“是嗎?”嘴角噙着抹諷刺的笑意,楊修涼涼道:“魏王從不曾命下官隨軍出征,如今突出此令,想必下官是大限已至,畢竟,在軍中處死一個人比在朝中給一個人定罪要容易得多,不是嗎?”
心下一沉,曹丕嘆息道:“德祖,你我之間雖有嫌隙,可到底還有些故舊之情,不至於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地步。我既已登上世子之位,又何苦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冷哼一聲,楊修不屑道:“即使殿下這麼想,也不見得您身邊每個人都這麼想。”離席跪地,他繼續道:“事到如今,我楊修也沒什麼好多說的,成王敗寇,我輸了,自當以命相抵。況且,之前我屢犯魏王大忌,他自是容不下我了。我死不足惜,但有一事,望殿下可以成全。”
盯着他看了一陣,曹丕緩慢而肯定道:“是子建的事吧。”
“是。”垂眸望着地面,楊修用雙手將王髦劍舉過頭頂道:“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之理,這把劍還請殿下收好。子建性情疏狂,日後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還請殿下看在這柄劍的情分上,多加寬宥他。”
起身緩步踱至他身前,曹丕低頭看着那柄劍道:“我答應過子建保你一命,如今你卻要去赴死。若我今日應允了你,日後卻沒有做到,豈非徒增罪孽?”
依舊保持着跪地的姿勢,楊修堅持道:“修,不求其他,唯求殿下不取子建性命。”
眉間劃過一絲傷感,曹丕有些無奈地想道,原來,我曹子桓在別人眼裡便是個連手足都不放過的心狠手辣之人。
手指輕輕點上王髦劍,曹丕幽幽道:“你既如此放不下他,何不想辦法活下去?父王只是召你去隨軍,若你謹言慎行,不叫人抓住什麼把柄大做文章,父王又怎能殺得了你?”
好笑地牽了牽嘴角,楊修黯然道:“不是我不想活着,而是我非死不可。只有我死了,子建身邊無人可用了,他們纔會放過子建。”
“你就不怕子建孤身一人反而會遭人暗害?”手指已撫至劍鞘前端,曹丕不緊不慢地問道。
“怕。”毫不猶豫的回答,楊修一字一頓道:“但我在賭,賭魏王與子建的父子之情;賭殿下與子建的手足之情;賭那些人對魏王和您的敬畏之情。”
眉心一動,曹丕的手又緩緩折回劍鞘中段,“若你又賭輸了呢?”見楊修不語,只是端着劍的雙手抖了抖,他終於握住劍身道:“我明白了。”
感到手上一輕,楊修叩首道:“謝殿下成全,下官告退。”
執着劍,曹丕忍不住對着他的背影道:“德祖,你後悔嗎?”
停住腳步,楊修側頭微微笑道:“人生在世,總有不如意和後悔的時候,但也只有做了才知道會不會。”回身望向曹丕,他聲音平靜道:“也不知幸是不幸,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讓你心甘情願爲他去做些你一早就知道會後悔的事,到時候,早先的後悔,便也成了無悔。”稍稍欠身,楊修反身走出了大殿。
訥訥目送他遠去,曹丕將視線投注到手中的王髦劍上,眉宇之間,是化都化不開的複雜情緒。倏地一笑,他喃喃自語道:“難怪別人都說,取捨之間,必有得失。子建啊,我雖上位掌你生死,可也未見得就勝過了你……”
宮中的更漏聲響了,在空曠的殿宇間傳得很遠、很長、很寂寥。
大雪時節,山河蕭然,銅雀臺上,春風幾度。
正是年華風流瀟灑時,曹植笑飲瓊漿玉液,與貴胄公子們吟詩作賦,醉看美人身姿嫋娜。臺下千山暮雪,漳水滯流,臺上笙歌不息,笑語嫣然。
站在露臺上的樑柱後,楊修安靜地凝望着那人舉手投足間的意氣風華,聽他繡口開合字字珠璣,眼底似喜還憂。
聽過了絲竹几輪,楊修終是淺淺一笑,默然轉身離去,彷彿從未來過。踏下了最後一級臺階,他仰頭往臺上望去,卻被漫天的風雪阻隔了視線。冰冷的雪花落進他的眼中,化成了水,如熱淚般溢出眼角,滾滾而下。
鶯歌燕舞,觥籌交錯間,曹植忽覺胸口一窒,很是不適。茫然地在殿內張望了一圈,可什麼都沒有發現,唯有殿外不減的雪勢,在他眸中映出了無邊的蒼茫之色。
轉眼言笑又晏晏,不知愁情幾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