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0年, 建安二十五年,漢丞相,魏王曹操薨於洛陽, 遺令曰:“天下尚未安定, 未得遵古也。葬畢, 皆除服。其將兵屯戍者, 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 屋藏金與珠寶。”
訃告一出,天下震動。
建安,這個充滿風流、壯志、柔情、殺戮的年代隨着曹操的離去, 也開始慢慢落下了它的帷幕。
然而,相對於外界的騷動, 洛陽城內一支軍隊的動作更讓主事的賈逵和司馬懿憂心——當年臧霸爲表忠心派遣到曹操手下效命的那隻軍隊在聽聞魏王的死訊後, 竟打算違背遺令, 擅自撤出洛陽,返回青、徐故鄉。
政權中心產生軍事動亂無疑會波及全國軍隊, 若不及時採取行動,只怕魏王辛苦經營了幾十年的成果又將於軍閥的鐵蹄之下灰飛煙滅了啊。思及於此,司馬懿不禁將目光投到了賈逵身上,卻聽殿上不斷有人叫嚷着應截擊這支軍隊,不服管教者殺無赦。眉頭輕輕蹙了一下, 司馬懿暗暗在心中罵了句“愚蠢”, 沒有說話。
默默聽着同僚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了半天, 賈逵終於開了口, 聲如洪鐘, 震懾全場,“着各州縣協助他們返鄉, 沿途不得設障。”
化干戈爲玉帛,消大亂於無形。一場動亂就這樣成爲了朝中安排的常規軍事調動,既沒有得罪青、徐守相臧霸,也沒有損害朝廷的顏面,不得不叫人佩服啊!眼中精光一閃,司馬懿看向賈逵的眼中不由多了幾分敬服之色。會意地點點頭,他起身遣散了衆臣纔對賈逵道:“賈主簿可還有事吩咐?”
拍拍他的肩,賈逵嘆道:“這朝堂之上,能真正領會我意圖的,除你之外恐怕再無幾人,也只有你,能助我主持好一切,不負先王所託啊!”
拱手一揖,司馬懿回道:“賈主簿言重,料理好先王后事自是爲人臣子的分內之事。”
微微頷首,賈逵繼續道:“你河內司馬氏代代傳承儒學,深通禮儀,先王的喪事就交給你了仲達。”
欠了欠身,司馬懿毫不猶豫道:“懿,義不容辭,賈主簿放心便是。”頓了下,又道:“只是,先王初逝,各諸侯王子蠢蠢欲動,唯有早立嗣君,方可攘內安外,固我大魏社稷。”見賈逵應聲點頭,司馬懿方纔安心離去,他知道,這個人的才能足以應對處理好各種變故,如今,他只需把曹操的後事辦好,等着看曹丕即位就可以了。
誠如司馬懿所料,訃告發出不過幾日,鄢陵侯曹彰便帶兵馳入洛陽城,先是找到了同樣剛到洛陽弔喪不久的曹植,企圖煽動他繼承王位,不想曹植早已無心投身政治,只留了句“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便再無言語。心有不甘的曹彰又找到賈逵,開門見山道:“先王璽綬何在?”
不卑不亢地望着他,賈逵肅然道:“太子在鄴,國有副儲,先王璽綬,非君侯所宜問也。”
一句話,讓曹彰啞口無言,老老實實到曹操的靈堂上致了哀,曹彰下令,退兵城外。
事實上,曹彰對魏王之位並無企圖,只是因爲他素與曹丕不睦,想到王權要落到曹丕手中,從而一時衝動罷了。
但經過曹彰這麼一鬧,洛陽城內更是風聲鶴唳,爲防止夜長夢多,賈逵立刻下達了運送曹操靈柩返回鄴城的命令。
封棺那日,司馬懿也不知怎麼了,竟摒退了旁人,孤身在靈堂上面對着躺在棺木中的曹操出了許久的神。最後,他走到棺材邊,伸手握上了曹操交疊於身前的手。
那是一雙粗糲、僵硬而又冰冷的手,但司馬懿幾乎能想象出這雙戟上寫詩的手曾經是多麼的有力,執戈蕩天下,又是多麼的強勁,袖手覆廟堂。
長長嘆了口氣,司馬懿收回手,凝視着曹操不見血色卻依然威嚴的面容,喃喃道:“沒錯,是爲子桓。”停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我司馬氏。”
“軍司馬,時辰到了。”門外傳來提醒的聲音。
深深吸了口氣,司馬懿提高音量道:“都進來吧。”
看着曹操的臉一點點隱到厚重的棺蓋後,內棺被外槨套上,整個棺槨被人擡起,運出靈堂,司馬懿突然覺得有些恍惚。木然地跟出了門,他才驀然發現,天,晴了,光覆萬里。
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慢慢駛出了洛陽城門,滿目縞素,漸行漸遠。幾經枯榮的城門在他們身後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有如光陰的嗟嘆。
跌宕了二十五年的建安時代終於唱盡了它最後的餘韻,毫無留戀地融入了歷史的塵埃之中。而那些走出它的人們,正迎着朝陽,走入新的史詩中。
長風浩蕩,昏鴉歸巢。
曹丕站在高臺上靜靜望着天邊大片的晚霞,眼裡盡是夕陽般的彷惶。生在這亂世中,他看過了太多的兵荒馬亂、梟殺鐵騎,也曾手握百鍊成鋒的寶劍於亂陣中舔血滅敵,刀口求生。他以爲自己早就看破了生死,未曾想,只是傷未及骨,不足言痛而已。
在曹丕的記憶中,關於死亡,只有一次讓他痛得不敢回顧——建安二年,曹昂戰死宛城,屍骨無存,他在許縣滿城的煙柳中尋找他長兄的身影,連淚都流不出。
曹丕想,這是第二次。
一直以來,曹丕都活在曹操的給他帶來的光環與陰影之下,他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超越自己的父親。可如今呢?曹操猝然離世,竟是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各種心思在曹丕心裡千迴百轉地縈繞着,他覺得胸腔裡很悶,眼眶被風吹得有些痛,卻是不知該如何讓那些鬱結心底的情緒發泄出來。正暗自神傷之際,只聽身後傳來緩慢有力的腳步聲。
“殿下請節哀順變。”不同於朝堂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號喪聲,這個人的聲音平緩低沉,簡潔真誠,讓曹丕感到很安心。
鼻尖莫名就是一酸,曹丕眼皮都沒有擡一下,轉身便投入了來人的懷裡。緊緊環着那人的腰身,他嗚咽似的喚道:“仲達……”
身體僵了一下,司馬孚被這出乎意料的情況弄得有些發怔,但很快,他便被胸前暈開的溫熱潮溼的感覺喚回了神思。遲疑片刻,他擡手輕輕拍着曹丕的後背,就像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那樣,等着他的情緒平復下來。
良久,司馬孚覺得懷中那人的身體不再顫抖,便將他推開站好,緩緩開口道:“君王晏駕,世子殿下理應上爲宗廟,下爲萬國,豈可效匹夫哭孝?”見曹丕低頭不語,司馬孚稍稍加重了語氣道:“家兄正協同賈主簿護送先王靈柩前來,難道殿下想用現在這個樣子去面對先王和他留下的大業嗎?”
畏葸似的抖了下肩膀,曹丕終於搖了搖頭,擡首道:“先生所言是也,學生失儀了。”
伸手抹了下他還溼着的眼角,司馬孚“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曹丕偷偷打量了一下他,見他並沒有因爲自己方纔的言行有什麼不自然的表現便也放心下來,轉開話題道:“身爲世子我自當擔起父王遺業,只是,朝廷的詔命遲遲未至,我若此時即位,未免有僭越之嫌。”
和他並肩往高臺下走着,司馬孚沉聲道:“殿下豈不聞陳尚書言‘王薨於外,天下惶懼。殿下應割哀即位,以系遠近之望。且又愛子在側,彼此生變,則社稷危矣’?”
腳下頓了一下才又跟上司馬孚的腳步,曹丕決斷道:“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先生且讓禮官備辦好一切,明晨,我便行禮承襲王位。”
側目看了他一眼,司馬孚臉上雖仍未見笑容,但神情比之方纔已是柔和了許多。點點頭,他應聲道:“諾。”
無巧不成書,就在曹丕行即位禮時,來自許都的任命詔書也到了。於是,曹丕名正言順地成爲了漢朝新任丞相、魏國國王。
塵埃落定。
唯一讓曹丕覺得不滿的是,漢帝同時下詔,改元“延康”。
坐在王座之上,曹丕透過垂在眼前熠熠生輝的冕旒,暗自冷笑道,延康?哼,姑且就讓你們再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好了。
司馬懿與賈逵扶柩入鄴時曹丕已經即位半月有餘,曹丕看着那與自己闊別將近兩年的人,心下百感交集。剛想有所動作,他便被滿朝文武的視線給絆住了腳,擡起的手也不由僵在了半空。
司馬懿步伐穩健地穿過人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殿階之上,新任君王的身影在他的視線裡越來越清晰,威儀棣棣,浩氣凜然,直教人覺得恍如隔世。昔日裡他們亦師亦友,親密無間,如今重逢,卻是各負重任,君臣相殊。
跟着賈逵恭敬而虔誠地跪拜行禮,司馬懿想,那上面站着的,是我一生的君王。
繁雜的禮儀之後還有宗廟祭拜以及下葬等後續工作,曹丕再見司馬懿時已是二月曹操入葬高陵之後的事了。
寢殿之中,曹丕身着華服坐在梳妝檯前望着鏡中映着人影,低聲道:“仲達,我才知道,父親肩上的擔子,居然有這麼重。”頓了頓,他苦笑道:“這頭上的王冕,都快把我的脖子壓斷了,你幫我取下來可好?”
原本給曹丕捏着肩膀的手倏地一僵,司馬懿跪地垂首道:“臣惶恐。”
眼裡閃過一絲愕錯,曹丕苦笑一聲道:“你惶恐什麼?起來吧。”擡手將王冕取下放到梳妝檯上,他回頭見司馬懿還跪在地上,不禁心生悽然。
司馬懿等了半晌不見迴音便擡頭去看曹丕,卻只看到那雙墨色的眸中一片哀色。
慢慢移了移身子,曹丕主動抱住司馬懿,將頭埋在他頸窩,悶悶道:“便是和我,仲達也要如此設防嗎?還是說……伯達的事,你終究沒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