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馬超,在歸來之後,很快便因政事纏身,而漸漸忘記了悲痛。
可見,操心勞力,是治療悲傷的一劑良藥。而若是始終操心勞力之人,突然之間閒了下來,恐怕就會肌體受損,臥病在牀。
許昌,無憂宮外。
一名中年人攙扶着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的廣場。然剛走到半路,便聽到一聲溫潤柔和的聲音呼道: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人正是當年死死護送劉協逃離長安、而如今已經貴爲車騎將軍的董承,劉協入許昌之後,他儼然已成爲皇族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而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想必今日得知了漢帝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才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攙着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裡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並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寢宮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太醫吉平呢?他在哪裡?”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爲何陛下會突然生病,還要由司空暫理朝政?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曹妃說只是陛下今日操勞過度,風寒過重而已。”董妃一聽曹節的名字,臉色更是難看,冷哼了一聲:“回頭叫太醫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在你家主公回來沒幾天,便臥牀不起,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董琳句句都扣着曹操,頤使氣指,使得面前的荀彧很是無言。董承大概是也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琳這才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戲志才,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戲志才,原來你也來了。只不過,我聞你早已深居淺出、在家養病,不知今日爲何神采奕奕?”
面對董承的無禮,戲志才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可他隱忍,不見得就有人識趣知味,董琳見戲志纔不搭理董承,又是氣勢洶洶斥道:“戲志才,我父問你話,你爲何不答?莫非車騎將軍的品秩,還不過你一個小小功曹?!”
董承也頗爲忌憚戲志才的出山,因爲他一出來,似乎就有了整個許昌甚至大漢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功曹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看到戲志才,便生出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當然,這是董承自己的認爲。至於荀彧和戲志才心中怎麼想,恐怕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了。
而面對着父女兩人的咄咄逼人,戲志才皺了皺眉之後,纔開口道:“這多虧了驃騎將軍馬孟起,若不是他將華神醫的醫書印刷出版,微臣當真不知道那五石散竟然是噬骨毒藥。戒掉五石散之後,微臣又勤加練習五禽戲,身體竟然漸漸好轉起來……..”
“你!”董承聽戲志才說出‘馬超’的名字,當即以爲把住了戲志才什麼把柄。正想往戲志才頭上潑些污水,可戲志才下一句話,就讓董承啞口無言了。
“曹公對華神醫醫術也是讚歎不已,對症用藥後,頭痛之症果然也好轉不少。若不是曹公將此書推薦給微臣,微臣說不得便命喪九泉了。”
“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萬年……..”董琳聽到‘曹操’的名字後,顯然也有些害怕。但仍舊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知三人聽到了沒有。
然而,三人只是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後,都不再說什麼。很快有兩位黃門擡着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無憂宮,戲志纔則沉默地跟在後面。
無憂寢宮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裡熊熊地燃燒着,屋裡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曹節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琳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牀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牀上的天子,突然厲聲大喝道:“曹節,你就是這般照看天子的?!偶感風寒?這分明是將…….曹節,你罪不容誅!”
此時的躺在龍榻上的劉協臉色暗金、氣若游絲,衣角上還殘留着藥渣,顯然是喂藥都難以盡數喂到嘴中。這幅模樣,怪不得會讓董琳驚咋而起:猛然看去,劉協彷彿行將就木、命不久矣!
“放肆!陛下剛吃了藥睡去,你這般吵嚷是想作什麼?”曹節此時也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疲憊操勞後又被董琳這般刺激,豈能不怒,大喝道:“分明是將,將什麼?你把話說全了!!”
打死董琳,她也不敢說出‘將死之人’這四個字,而董承知道曹操雖然已經出兵征討陳留郡,但兗州這一仗,說不得也會讓曹操憋着一把邪火。這個時候,萬不能讓曹操逮住把柄,不由狠狠拉了董琳一把。
而一旁的荀彧、戲志才兩人看到此狀,卻是搖頭苦笑,顯然是對如今漢室衰微,後宮不和感到無奈。
突然,毫無徵兆地,劉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曹節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
董琳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爲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琳停住了腳步,曹節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衝劉協嗔怪道:“陛下您昨夜染病,還是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看到曹節和劉協的親密,不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此時還敢亂言?!”
此時董琳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曹節倒是在劉協醒後,微微笑道:“妹妹,此時陛下龍體爲重,可不是追責誰人過失的時候,我父征戰在外,也不能予我一清淨產地,每每想起,都覺心酸。”
這一句話綿裡藏針,暗裡指責了身爲嬪妃的董琳沒有好好照顧劉協,反而來指責她的不是。董琳聽後不禁大怒:“什麼關心陛下!如今陛下都成了這個樣子,關心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你那父親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說不定,陛下這病,就是你給關心出來的!”
劉協猛然聽到此句,神情陡然悽慘無比,狠命咳嗽兩聲之後。拿開錦帕,上面赫然是殷紅的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