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漢營裡的疲累但至少帶着歡笑和美酒比起來,韓遂的大營簡直悽風慘雨。不,準確來說,韓遂這裡根本沒有大營,今日的一敗,讓他連搭建帳篷的輜重全都丟失了,徹底回到瞭解放前。數萬殘兵可憐兮兮地混在爲數不多的牛羊羣裡就那麼一躺,讓人拿鞭子抽都趕不起來。
而更可憐的,是韓遂他們還不敢抽這些鐵羌盟戰士,大軍潰敗之後所有人的心情都會糟糕到極點。有些人更在一戰當中就與親人、袍澤天人永別。這個時候,強硬的驅趕和命令,只會引起更大的反彈,甚至一不小心,釀成一場不可挽救的軍變也是極有可能的。
然而,十月份的涼州,躺在都不能遮風的小山坳裡,韓遂就覺得他生平從未沒有受過如此的屈辱。
這樣的落魄,讓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
不過,實話實說,心理上的折磨比起寒冷的天氣來,還是後者更讓韓遂難以忍受。他不是華夏志士蘇子卿,可以含冰曝雪十九年不改其節,凍手凍腳的天氣讓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冷是怒。此刻圍在篝火如雪夜裡瑟瑟發抖鵪鶉一樣的他,幾乎萬念俱灰。
但縱然如此,他內心裡火熱熾烈的仇恨卻還是翻滾不休,那種悔恨和想殺人的衝動讓他的眼睛都是紅的:董白那個小賤人,又一次消失不見了!
這時候,韓遂就算白癡兒,也知道自己被董白耍了!
什麼漢軍沒有援兵,什麼自己真的老了……這一切,都是她爲了保護自己那個主公,故意欺騙自己的!
滔天的恨意,讓韓遂很想將這個賤人綁起來送給馬超。不,或許送給長安裡那個陰狠的漢室天子,才能讓這個賤人得到更多的折磨。
可是……韓遂現在根本尋不到董白一絲蹤跡。並且,講實話,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一切跟‘漢’有關的話。就算他自己在腦中想起,他也會感覺肝腸糾結,痛不欲生。
不過,總算這一次慘敗之前,他還保留了自己絕大數的嫡系部隊。派出去的斥候這時也送回來了消息,漢軍大營裡燈火通明、酒香四溢,這樣的狀況,表明漢軍短期內不會發動起一次追剿了。
是的,巨大的戰功和那麼多的戰利品,足以讓那些該死的漢軍忙活好幾天了。而且一場大仗結束後再開始,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這樣,韓遂就艱難的迎來了一絲喘息之機,讓他在這個寒冷的夜晚,總算有些心安和慰藉。
“主公,此番我等是退回金城,以待捲土重來;還是收攏潰兵,與漢軍另謀一戰?”在軍心渙散當中,成公英毫無疑問是爲數不多還將韓遂當做主公的真正將領。
他的話,雖然現實了一些,卻也不無道理。兵家自古多勝負,打輸打贏有什麼大不了?誰沒有追過敵人,誰沒被人追過?眼下拿出一個切實的方案來,纔是真正要解決的燃眉之急。
韓遂也不愧是縱橫西涼的一時之雄,當成公英這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他已然恢復了一些冷靜,開始儘量客觀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勢:自軍雖然輸得一敗塗地,但也並非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漢軍雖勝,但也不可能就這樣簡單徹底地將自己掃入亂世的角落當中。
這種規模的大軍團決戰,韓遂並不是沒有經歷過。當年太尉張溫、車騎將軍皇甫嵩的時候,哪一次不是這麼轟轟烈烈?雖然皇甫嵩當初也將他打得落花流水,但結果又如何,自己不是在西涼蟄伏几年之後,又開始繼續在亂中風雲中興風作浪了嗎?
這進進退退、輸輸贏贏、生生死死的事兒,在涼州這片地方都上演百年了。韓遂都親自經歷了十幾年的光景,早就看得開了、看得淡了,拿着不當一回事兒了。
更何況,漢軍纔不過一次反戈一擊,雖然贏得的確很漂亮。但在平原上的大決戰,若說一次擊潰戰就算了解了戰爭,那也太荒謬了。在冷兵器時代,這種擊潰戰從來只能算一個階段的勝利而已,潰敗的兵士會漸漸聚攏回來,打掉的士氣也會慢慢恢復。無論在亂世還是戰場,能夠笑得長久、笑到最後,纔是真正的贏家。
想到這裡,韓遂心裡就漸漸鼓起了一點心氣兒,捻鬚沉吟道:“此役我軍雖大敗,但實力尚未盡毀。漢軍雖勝,但後繼無力,此等微妙時刻,時間就是我們最鋒利的武器。只要我們一面撤退、一面收攏敗軍,未嘗不能如漢軍般忍辱負重後再反戈一擊。”
成公英聞言也贊同地點了點頭,他也認爲這次的失敗並不算什麼。自古水無常形、兵無常勢,攻守之間的轉換更需要堅忍不拔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耐力。倘若自軍就此便要逃竄至西涼,那一切才叫功虧一簣,大敗虧輸。
並且,他還十分敬佩韓遂看破層層敗象幕後本質的慧眼,眼下,時間的確站在自己這一方的:隨着時間的推移,潰敗的大兵會漸漸匯攏,天氣也會越來越冷。到時候,自軍迫切需要物資過冬的野望和戰意,以及天氣寒冷給漢軍帶來弓弩失利的種種因素,都會讓優勢再度回到自軍勝利天枰的一方。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贏得過時間,時間對於我等來說,那就是命數啊……”這一次,韓遂悠悠吐出這番頗有感慨的話後,真正將目光投向了黑黢黢的夜幕。而這一次,他卻感覺自己不再是那戰戰兢兢的小動物,而是一頭進入冬眠等待着春天的熊。
就這樣,在北地一戰後的幾日內,韓遂和漢室大軍恢復了短暫默契的安寧。不過,這份安寧當中隱伏着的殺機卻漸漸潛滋暗長起來。他們兩方都知道,隨着時間的推移,誰是下一次的追擊者和逃跑者還不一定。
韓遂這一方,被漢軍打散的人馬逐漸再度彙集起來。北地一戰後,韓遂只帶着不足兩萬的嫡系部隊倉惶而逃,並且還逃得十分狼狽。可僅僅三天之後,那些猶如老馬識途一樣的羌胡勇士,便又回到了韓遂的身邊,很快這支曾經的十萬大軍,便漸漸恢復到了之前六七成的威勢。
毫無疑問,當最韓遂精疲力竭的時候,就是漢軍一舉擊潰韓遂的最佳時期。可偏偏張郃卻放過了這樣的時期,顯得他十分無能。但事實上,這根本與張郃個人能力毫無關係,完全是古代冷兵器戰爭客觀規律導致的。
在韓遂精疲力竭的時候,不要忘了,張郃這一方也同樣累得連路都走不穩。兩方的士兵都是人啊,沒有一個是不吃不喝、不死不休的機器。
另外,漢軍雖然大勝,但也不是沒有半分損傷。只要戰鬥,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規律就不會失常,最多會在戰損比上浮動一番而已。
而剩下戰勝之後,諸如收攏戰利品、打掃戰場、養精蓄銳這些又都需要時間。若張郃不管不顧,只讓編制不全、體力不濟的兵士追趕上去,反而纔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庸將。
就這樣,不管張郃願意還是不願意,兩軍方面的實力對比,又漸漸恢復到五五的水平。他們就像兩名絕世高手的廝殺,剛纔一招已有勝負,但真正到一方徹底倒下還需要綿綿不絕的戰鬥。在剛纔短暫的休憩中,他們彼此都呼了一口氣,調整好了身體,等待着這一次戰端再起,就開始再度站在刀刃上對決!
兩軍的命運,就這樣又差不多開始再一次站在了懸崖的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