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適才一說‘當塗高’尚未跡象時,本將軍便知你在說謊。我坐領南陽、淮揚多年,閱人無數,你那欲擒故縱小計,對付一般人尚可,對付本將軍,算是找錯人了!”袁術從金叵羅裡舀了一滿瓢酒,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胡牀上。
現在氣氛趨於平緩,樑習也不介意說一些恭維的話,屈身裝作卸下了剛纔的孤傲道:“在下初出山門,南頓一役中略施小計擊潰了曹操愛將樂進,便有些小覷了天下英雄。以至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反倒讓將軍見笑了。”
“無妨,當初本將軍起兵謀攻董卓時,也曾豪氣干雲,想着憑一己之力蕩平寰宇。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兒,只要不自不量力便足矣。”袁術眼瞅着樑習,這時反倒越看越滿意。忽然看到樑習兩側的女子,不由微微蹙了蹙眉,便揮了揮手。
那兩名女子頓時十分驚恐,可樑習這時還在回憶當時與袁術的一番對答。這時他已察覺出袁術根本沒打算探明自己的出身,完全以一種迫不及待的姿態主動地接受了自己那套說辭。如此看來,袁術想稱帝是想瘋了,可他卻遲遲還未稱帝,這其中恐怕還另有所顧忌。
正當樑習想着如何聯絡錦衣衛,慢慢加深袁術的驕橫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呼。樑習陡然一驚,正不明所以時,卻看到又兩個侍女已經各自捧着一隻巨大的漆盤走了回來,來到他面前雙膝跪倒,舉盤過頂。他定睛一看,大大嚇了一跳,盤子裡赫然是兩對血淋淋的手!
袁術哈哈大笑,饒有趣味地看着樑習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享受給予別人這種刺激的印象:“適才那兩個賤婢以這兩雙手冒犯了先生,故此本將軍略作薄懲,還希望先生不要見怪。”
可令袁術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位新得的兵家謀士,只是震驚了片刻後,便又恢復了常態,厭惡問道:“將軍欲效燕太子否?在下雖出身寒門,卻也非荊軻那等賤徒,若將軍想以贈手之禮相邀,在下唯有棄將軍而去!”
樑習所說之事,是戰國時燕太子丹籠絡荊軻時,有一次特意安排了一個能琴善樂的美人爲荊軻勸酒助興。荊軻聽着悅耳的琴聲,望着美人那雙纖細、靈巧、潔白、素淨的手,魂飛魄蕩,連連稱讚:“好手,好手!”。
太子丹見他喜歡這個歌女,就想把她送給荊軻。荊軻本是練武之人,對女色不是特別感興趣,看到歌女的表演後連連讚歎,只是一種由衷的欣賞,並沒有非分之想,於是一再表示‘但愛其手’,只是喜歡歌女那雙在演奏樂器時神乎其技的手而已。
可太子丹聽說後,竟然立即將美人的手斬斷,盛在盤子裡贈給荊軻。自此之後,此事人所共知且流傳了下來。而在漢代這個講究儒術和孝道的時代裡,這樣的行爲毫無疑問已然十分野蠻兇殘、無知且愚蠢了。
袁術擡到嘴邊的酒樽停了下來,他又一次認真地看向樑習,疑惑又陰冷地問道:“先生乃是兵家,戰場上一計便奪千萬人性命,此時爲何如此婦人之仁?本將軍可是聽說,入城之時,你與那端木醫者爭執不休,對那些孤苦乞兒可是毫無半分同情,難道先生也鍾愛美色不成?”
“將軍未免太小瞧樑敏了,這些女子與城中孤老何足惜?現天下大業未定,犧牲一些人無知賤人也是應當的。在下所厭惡的,不過是將軍濫恩而已。”樑習拎起一隻血淋淋的手,仔細觀瞧後才放入漆盤中,繼續侃侃而談:
“當初太子丹籠絡荊軻,聽說用盡了渾身解數。爲滿足荊軻口腹之慾,太子丹毫不猶豫殺掉了自己的千里馬;爲打發荊軻的無聊,太子丹不惜花費萬金讓荊軻丟着玩;爲荊軻一句話,就將歌姬的手剁了下來……可將軍是否想過,這千年也只有過一個太子丹,而從來不缺荊軻這等遊俠豪徒?”
“爲何?”袁術被這位兵家獨特的觀點吸引,不由接問了一句。
“將軍可否想過,假如太子丹不殺那匹千里馬,不棄萬金,不剁了歌姬之手,而是將千里馬、珍饈美味、金銀珠寶、良田美宅、嬌妻美妾統統贈給了荊軻,那荊軻還會在易水與太子丹一別,赴秦去刺殺始皇嗎?”
“自然不會,酒色財氣只是腐蝕了荊軻的雄心,使他因爲食慾、色慾、佔有慾等等無盡慾望消弭了必死之心……”袁術說到這裡,忽然一驚,將自己那樽酒喝下靜靜神之後,纔開口問道:“先生之意,難道是說?……”
“不錯!在下就是覺得將軍對待部將太過恩寵,以至於天下未定,這些人便已恃寵而驕、花天酒地。在下不過新附之人,將軍便爲一時歉意而斬下侍女之手,便爲明證。將軍的確閱人無數、統御有道,然將軍心性豁達、豪氣干雲卻非明主特質。爲將軍、爲基業,也爲天下,在下請將軍務必賞罰分明,不可輕易濫施恩德!”
袁術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樑敏從剛纔小小之事上,竟然看出瞭如此嚴重的問題。自己果然沒有看錯,這人是諍臣啊,真正的忠臣啊:投效他人不爲自己謀利益,反而上來斷了別人的財路,這種二愣子謀士,誰不喜歡呀!
於是,懷着一顆感恩的心,袁術還假惺惺地向樑習問了一句:“樑先生,倘若如此,本將軍麾下部將必然視你爲眼中釘、肉中刺,這可如何叫本將軍心安?”
“爲天下大計,何慮個人榮辱得失?!”樑習慨然回覆,看起來比易水畔的荊軻更壯烈激憤:“更何況大業未興,用錢用糧之處頗多,將軍宜當早作圖謀,萬不可事到臨頭才悔之晚矣!”
袁術一瞬間志得意滿,看似對這個新得的謀士是一百二十分的滿意。他走下胡牀,取下兩個酒樽,分別從金叵羅裡舀滿酒,分一酒樽給樑習道:“本將軍得先生,正如高祖得子房也。來,飲勝!”
說罷,袁術就以一種大功告成的姿態喝了下去。樑習敬陪,看起來也豪情滿懷。
“來啊,傳令下去,從今日起,樑敏先生便爲本將軍麾下參軍,節制諸軍。此番先安排先生在客卿館居住,你們必須盡心竭力服侍他,就如同服侍本將軍,不可有絲毫怠慢。”
參軍一職品秩並不算高,但袁術隨後增加的‘節制諸軍’一句話,卻讓這個參軍成爲了實打實的要職。從此之後,樑習便對袁術所有的兵力有了參贊、調配的權力,遭逢大戰時,通常也都是由參軍出任監軍,可以說這是袁術對他極大的信任。
聽到這句話,樑習連忙俯身稱謝。
“樑先生,從此以後,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金銀珠寶也好,醇酒美人才好,即便是本將軍心愛之人,本將軍也決不吝惜。只要你對本將軍忠心不貳,本將軍保你在這人間樂土享盡榮華富貴!”
“主公,屬下適才一言,莫非成了戲言,讓主公過耳即忘?”樑習一副寵辱不驚的神色,上前提醒了袁術一句。
袁術立即啞然失笑,卻又有些擔憂問道:“先生心中不存貪念,讓本將軍又該如何放心?”
“屬下心中自有貪念,只不過屬下貪的,是天下靖平!只要主公日後凡事皆以天下爲念,屬下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樑習慨然以對,隨後拱手拜身,瀟灑而去。
袁術癡癡望着樑習退下的身影,好半晌才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想不到本將軍至不惑之年,才得這金玉良才,蒼天有眼,我袁家終見曙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