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呂布知道自己必然遺漏了什麼細節,而且,這細節還是這封密信根本沒有提及的。紛亂如麻的思緒在腦海中翻騰,一個個冒將上來,卻很快又破滅。
呂布不知不覺已起身,焦躁地在大帳當中踱來踱去。甚至,走到劉協案前的時候,他都沒有意識便直接舉起劉協的酒樽便飲了一口酒。帳下衆將齊齊抽了一口氣,要知道,那動作就算無意,也是僭越之舉。
由此,戲志才這一瞬更加認真仔細地望向了劉協。卻想不到,劉協只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又斟滿了一樽酒,不吭聲,也不勸酒,就讓酒樽靜靜放在案几上,等着呂布喝或者不喝。
呂布這時候好像進入了一個癔症的狀態,手中一向珍視無比的方天畫戟也被拋在了一邊:他這個時候有些恨手中的方天畫戟,因爲有了這柄戟,他每遇到困難,下意識想到的就是用方天畫戟劈出一條道路來。可當遇到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時,他便覺得那無雙的武力其實是束縛他智慧的枷鎖。
他多麼希望,此時的困局就跟當初斜谷關一般。那個時候,即便望着牢不可破的關隘,他靈機一閃的智慧也曾指引着自己取得大勝。可畢竟斜谷一關不同於整個天下,面對那層層的疑雲,呂布怎麼也找不到突破點。
可就在衆將以爲今日呂布難以有收穫、都在爲呂布捏着一把汗的時候,呂布卻好像猛然想到了什麼。然而,正當衆人以爲他有所頓悟的時候,呂布卻悠悠地走到了老狐狸賈詡的面前,再不顧忌‘世之虓虎’的顏面,竟然對着賈詡擠眉弄眼起來!
堂堂的呂布,天下無雙、悍勇無匹的一代驍將,居然厚顏無恥地耍起了無賴!
漢室所有將領先是震驚,隨後卻是齊齊發出扼腕嘆息:墮落啊!……跟了我們這位天子後,怎麼別的都沒學會,作弊耍滑這一招卻都學了個十足十!
可呂布卻已經顧不得這些了,雙眼直勾勾地盯着賈詡。那滲人的目光如同餓狼,讓閉目養神的賈詡即便眯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背後的寒意正蹭蹭竄起。賈詡只好十分不情願地睜開了雙眼,一臉無辜的表情,好似在對呂布說道:“溫侯,老夫也不知道這究竟怎麼一回事兒啊……”
呂布卻只是將眼一瞪,嘴雖然未動,但卻十分形象明確地表達了他的意思:“你放屁!”
賈詡很委屈,也很無奈,他不知道呂布爲何放着魯肅不問,偏偏卻來向自己討問。更不要說,先前戲志才已經擺明願意替他作弊了,可呂布還是堅定不移地找到了自己。
賈詡當然知道這不是因爲他跟呂布曾經都效力過董卓的緣故,只是因爲自己老奸巨猾的形象,恐怕早已深入了漢室衆將的心裡……只是這樣一個形象,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啊。
好在能夠被人打上這樣標籤,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畢竟只有平庸之輩,纔會讓人過目即忘。
面對呂布咄咄逼人的眼神,賈詡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裝作視而不見了。現在他必須做出的決定:要麼指點一下呂布,要麼硬撐着不開口。
賈詡低垂着腦袋看了劉協一眼,這個時候,便需要揣測聖意了。或許,對於歷代王朝的謀臣來說,這是一項艱難且永遠不能鬆懈的終生挑戰,但對於賈詡來說,這卻並不是什麼大的難題。
不是因爲賈詡乃這個時代最擅揣測人心的優秀人才,而是因爲劉協十分容易讓屬下猜中他的心思。
賈詡早就知道,劉協有着十分明確的目標,並且只要是有人肯追隨着他一同光復漢室,那他一般都會忽略掉其中不必要的障礙和細節。例如呂布的魯莽和狂妄,這些就在劉協容忍的範圍之內。
賈詡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項十分珍貴的品質,尤其對於要開創大業的君主來說,更是難得的人格魅力。劉協從來不將自己的性情搞得神秘難測,更不會讓屬下時時刻刻對他充滿戒備和畏懼——即便,這只是賈詡粗淺的認知,可劉協也一直儘量保持着自己這樣的形象。
在賈詡看來,那些將自己搞得神秘莫測、心性乖戾的主公,往往都是些沒有堅定信念和堅韌意志的蠢貨。他連自己要什麼都不清楚或不敢明說,自然搞得屬下更加進退失據。攤上那樣的君王或主公,不只是難伺候那麼簡單,很可能會導致不是王朝即將覆亡,便是正在朝着覆亡的方向邁進。
鬼蜮伎倆只能用於一時,而不能統御一世,只有君王或主公清晰堅定地指出一條方向,屬下才能齊心協力向着那個方向邁進。所謂‘大道至簡’便是這個道理。
事實上,當呂布站在自己面前擠眉弄眼、而賈詡看到劉協仍舊面色不變的時候,他就知道劉協已經同意了自己指點一下呂布。
但即便要幫呂布作弊,賈詡也不能直接告訴呂布答案。因爲那樣就會使得劉協此番錘鍊呂布的行爲失去意義,接着就會讓劉協很不高興——這纔是考驗賈詡的地方。
賈詡要做的,其實就是要讓呂布費點心思接近答案而已。這樣纔會讓呂布承情、讓劉協滿意。只有做到這樣的效果,纔算是一位圓融通達、老謀深算的優秀謀臣。
而賈詡最擅長的,恰恰是這點。
由於不能開口明言,所以賈詡便微微晃了下腦袋,將藏在袖中的手伸了出來,露出了三根手指。
呂布當時就傻了,本來他就爲眼下的疑雲犯愁,現在賈詡又跟自己打啞謎,這簡直讓自己抓狂!畢竟,‘三’這個數字,能代表的意思實在太多了。
可偏偏奇怪的是,就在賈詡伸出那三根手指的時候,呂布腦中忽然便想起了一段話: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如此,茫茫禹跡方畫爲九州。
這是半年前賈詡回長安匯敘,被陛下拉入太學爲漢室武將講書時的開篇語。之所以呂布條件發射地便想起這個,是因爲這是跟賈詡最近的一次交流。尤其當時他還質問過賈詡,爲將者學那些地理方物有何用處,賈詡便又將‘天時地利人和’這些講述了一遍,告知漢室將領爲將者需知地理才能相勢而動,因地制宜之類的。
這段‘禹定九州’的典故,說的是當時世人便將神州畫爲了九塊,依《尚書》當中《禹貢》的記載,次序爲冀、兗、青、徐、揚、荊、豫、樑、雍。不過,至漢時大漢已經擴至十三州。到了劉協這一代,又將涼州一分爲二,劃出了雍州和涼州兩地。所以,當時的九州便成了歷史。
但歷史並不代表沒有意義,至少冀、兗、青、徐等州的疆域和風物都與當時沒什麼不同,甚至連名稱都沒有改變。
那麼,賈詡伸出的三個指頭,會不會就是在指第三個州?
青州?
青州那裡最近發生了何事?
孔融引兵欲援劉備,結果被袁紹長子、青州刺史袁譚擊破,銜尾追殺至泰山一郡尋求漢室的庇護……
泰山郡,袁紹,漢室!
這三個關鍵詞驀然閃爍在呂布的腦海,並各自延伸出一道細線,似乎要將整個網絡串聯起來。呂布不由更加焦灼地來回踱步,他感覺,自己腦海中的那層層迷霧正在逐漸分解,細線網絡構建的曙光,讓他立刻就要到達撥雲見日的時刻了。
終於,呂布一聲清嘯,彷彿領悟什麼絕學暢快大笑道:“陛下,末將知道了,您不是忌憚袁紹發兵攻取長安,而是忌憚袁紹襲擾泰山乃至整個徐州!”
終於等呂布道出這句機密,不少漢室將領才恍然大悟。可主位上的劉協卻仍舊不滿意,撇了撇嘴道:“你只看出了這點?袁紹不敢襲擾關中,難道他就有實力襲取徐州了嗎?”
“這?……”呂布的臉色驀然又變得僵硬,猶豫地解釋道:“關中守備森嚴,尚有精兵良謀鎮守,須臾不可破。可徐州動亂紛擾,劉玄德兵窮力孤,袁紹或許以爲徐州那裡可一戰而定吧?”
對於這樣牽強的解釋,劉協當然毫不客氣地吐出了兩個字:“狗屁!”
“你就不想想,袁譚是什麼時候出的兵?他在袁紹還未攻陷易京的時候,就敢追襲孔融入泰山,這說明什麼?說明袁紹早在很久之前便對攻取易京勝券在握,由此他袁譚纔敢對孔融窮追不捨。也就說明,袁紹攻陷易京後,還留有一些餘力,至少可以支持袁譚在徐州那裡大鬧一場!”
“這不就是袁紹要襲擾徐州嗎?”呂布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理解了劉協的意思,可弄到最後,發現劉協判斷的結果,好像跟自己的一模一樣。
可主位上的劉協,卻忍不住勃然大怒,拍案叫道:“孺子不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