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細雨飄過,暖盛的天氣又漸漸的顯出幾分涼意。久經戰亂的冀州大地,顯然還沒有從災難中恢復過來。雖然這裡自古就以土地肥沃而著稱,但是這裡的人民,卻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
一場大戰帶來的後遺症,總是不能被輕易消除。戰前,各村各城都在招集百姓入伍,其間,自然也免不了抓丁的,強索的,抓着百姓綁肉票要錢的。戰後,田地荒蕪,村落起火,滿目瘡痍。再加上佔山爲王的野心之人,趁着守備空虛幾番劫掠,冀州百姓們的日子就更過不下去了。
尤其這一帶還與鮮卑、烏丸、匈奴等異族接壤,北方嚴酷的冰雪和惡劣的環境,使得那些如狼一般的草原人更加目光敏銳。他們經歷多少代與漢族雜居共處後,非但褪不下血液裡的遊掠本性,反而變得更加狡詐。
趁着袁紹與公孫瓚大戰的時期,這些遊牧民族或直接小規模遊掠,或勾結當地豪強作亂。一時間,河北烽煙四起,戰亂不斷,而哀嚎,也就隨之遍野可見。
可在鄴城新貴之地,卻是一片歌舞昇平,這裡的達官貴人都在享受着擊敗宿敵的喜悅。街道上到處是隆重而喧鬧的社戲,酒肆茶樓裡客滿盈沸,所處可見佩着玉玦和長劍的文士在縱論天下。說書唱曲之人以征討公孫瓚爲題,將袁紹的威名大肆宣揚。而袁紹下令大樂一月的命令,就使得這座新城彷彿一下成了人間樂土。
城內城外,完全兩個世界。
而鄴城裡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臺階有四重之高。雖然看起來沒有袁術那般窮奢極欲,但進過這所宅邸的人,都會不由驚歎一聲:“此所外表古樸,可內在卻絲毫不亞於皇宮啊……”
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爲核心環跪而坐,邊吃着糕點,邊朝院落裡望去。
院落裡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着七個朱漆盤。忽然環佩叮噹,衆人先覺幾縷薰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那女子便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爲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可袁府請來的舞姬,毫無疑問乃箇中翹楚,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豔無方。袁家的家眷和請來的女賓,不時發出驚歎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檐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讚歎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雒陽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裡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爲熟悉。
劉氏說着這話,又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太懂,也不想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嘆息了一聲。上蔡令之女甄宓此時正跪坐在那裡,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劉氏看了她這等表現,登時有些不喜。
要說這女子的長相,劉氏雖然也是女人,但也是很滿意且驚歎的。十四歲的甄宓雖然還沒有看出國色,但寬寬的額頭下一雙月牙似的眼睛,讓人看了覺得十分討喜,再配上她一身端雅的氣質,一看便有賢妻良母的好長相。
此次邀甄宓入府,劉氏也是知道一點其中緣故的。丈夫遠征公孫瓚雖然大勝,但勞民傷財,頗有些入不敷出的困窘。而甄宓雖然是漢太保甄邯的後代,家中世襲二千石俸祿的官職。父親甄逸也曾任上蔡令,但甄家與其說是官宦世家,倒不如不如說是富可敵國的商賈巨閥。
甄宓的二哥甄儼,已經被袁紹舉薦爲了孝廉,並邀入了麾下做事。而這位甄宓,其實是爲次子袁熙尋覓的良偶。禮制大防之下,男女不應私會,但用這樣的方式,讓劉氏先過過目卻是無妨的。
對於丈夫的用意,劉氏大概也是知道一些的。他雖然是婦道人家,但畢竟嫁了袁紹,該懂的一些東西,她還是懂的。如今袁氏空虛,若與這等商賈大閥之家結成姻親,那對於解決眼前的困境,自然是極爲有利的。
據說,這位甄宓出生之前,其母每每睡覺,總夢見一仙人,手持玉如意,站在旁邊守護着她。臨產時,那仙人又入得房中,將一件玉衣蓋在她身上。緊接着,甄宓就呱呱落地。
甄氏三歲的時候,甄逸去世,諡號爲‘慕’,藉助父親的聲名,使得內外周圍之人更加看重甄宓。之後相士劉良爲甄氏以及甄逸其他子女看相,劉良指着甄氏說:“這個女孩貴不可言。”
這些市井的軼聞,劉氏是抱有一絲疑慮的。因爲傳聞當中,甄宓八歲的時候,院子外有耍雜技的人,甄氏的家人及幾個姐姐都上閣樓觀看,只有她沒去。幾個姐姐奇怪的問她,甄氏回答:“此難道是女人該觀看的嗎?”
這樣的傳聞,明顯在說甄宓知書達理、秉訓《女誡》。但今日一見,事情明顯不是那麼回事兒。甄宓不喜熱鬧是真的,但若說她在這個年紀就有國母之識,顯然是有心人故意如此傳揚了。
由此,劉氏不由回頭對甄宓問道:“宓兒,這七盤舞如何?”
“啊?……還好,還好。”甄宓恍然驚醒的模樣,含糊答道。
劉氏面色不變,看起來好像不在意甄宓與袁府家眷的格格不入一樣,繼續問道:“我聽聞早些年間,甄家將財產分給饑民,救濟一方,功莫大焉。可傳聞當中,是說你建議母親如此所爲?”
這個問題算不上尖銳,但幕後的用意卻很是矛盾:對於劉氏來說,她並不喜歡這樣一個很有主見的女孩。袁熙的性子她這個母親最熟悉,柔懦難成,倘若甄宓極有主見,恐怕會擾得內宅不寧。
但同時,她也不希望這件事是假的。畢竟,在袁宅當中,沒有一些心機和手段,不能幫襯一下袁熙,她也是不願意的。
甄宓擡頭,一雙秋水一般的眼睛忽然變得很明亮,讓劉氏那揣度的目光一時有些躲閃起來。但隨後,甄宓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樣,目光又頓時柔和可親,笑着回道:“自然是真的,天下紛亂,匹夫無罪,懷璧有罪。周遭鄉鄰那般飢餓睏乏,假如甄家也同一般豪門一樣囤糧求富,換來的必然是百姓們的仇富一擊。而那樣的一擊,後果恐怕……”
說到這裡,甄宓故意停住不再往下講。可劉氏卻已然一臉駭然,她之前不過認爲這個女子有個好心腸,又極有主見。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女子竟有着男子一樣的眼光!
這樣一位目光遠識、不亞男子的女子,嫁給袁熙之後,究竟是好是壞?
不,或者應該說,這個女子會不會看上袁熙?雖然,她註定逃不掉女子的宿命,會被家族送入袁府,但劉氏卻知一個女人的心不在她丈夫身上,那對於那個女子還有他丈夫,甚至那個家族,會是怎樣的災難……
一時間,劉氏心緒萬千,已不知如何決斷。而當她看到另一道頗有意味的目光也投向甄宓時,忽然臉上的愁容便更加陰翳了起來。
因爲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董卓的孫女——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