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帳外的侍衛將沮授拖出去的時候,沮授滿臉驚愕。可隨即望向袁紹那怒火滔天的臉時,他卻忽然明白了什麼。不由哀聲一嘆,卻仍舊不發一言——他知道,再多的話,已沒什麼意義了。
對於袁紹來說,這一下,帳中再不會有礙事的聲音了。他早就受夠了這些冀州派、南陽派、潁川派的彼此攻訐,以前是爲了大局,他不得不隱忍。而今日,他已下定決心,讓自己的體系成爲一個上言下執的垂直體制,再不允許出現之前那種平行推諉、毫無效率的現象!
“公則!”想畢這些的袁紹,心緒終於暢快了一分,轉頭向郭圖再度說道:“我需要一場決戰!”
可此時的郭圖,卻一臉奇怪的臉色,待終於有些反應過來時,他心中才忽然爆出了一絲狂喜:幸福,來的實在太突然了!
毫無預料的郭圖,在當侍衛將沮授拖下去的時候,他才猛然意識到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可不是單單沮授被斥的小事兒,而是整個袁氏集團幕府軍政大權,忽然便落入了他們這些潁川派之人的手中!
開戰以來,受創最爲嚴重的,莫過於冀州一派:先是田豐被下獄,接着就是顏良、文丑被誅,如今再算上沮授。冀州派文武魁首或死或入獄,已一片土崩瓦解之相。剩下一個高覽不過一介武夫,除卻再投山門之外,根本不可能再撐起冀州派這個名頭。
而南陽一派,也沒得到什麼好果子,逢紀的貪功亂謀,不僅使得他在幷州之地一敗塗地,更讓袁紹對南陽一派徹底喪失了信心。假如不是如此,那袁紹爲何會不讓智謀和統略皆佳的審配親臨前線,反而只是讓他鎮守後方、督促後勤?還有那個跟漢室和曹孟德曖昧不休的許攸,不是也被袁紹閒置在了一旁嗎?
此時細細品來,袁紹這一舉當真非一怒爲之,而是早有謀劃。如今冀州派元氣大傷,南陽派又不被信任,正是潁川派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他郭圖可不能出什麼錯。
剛想通這些,郭圖便忽然感覺有人扯了扯他的袖袍。回頭一看,竟然是冀州派的高覽,而順着高覽的目光看去,他便又看到了一臉慍怒的袁紹。
這樣的發現,不由讓郭圖又驚又喜。喜的是,高覽顯然也意識到了局勢的變化,才主動向自己示好;可驚的是,面對袁紹的要求,他目前腦中一片混沌,根本拿不出一點計策。
“公則,你平時也是計謀百出之人,與沮授針鋒相對。怎麼真正到了用你之時,你反倒謙遜了起來?”袁紹這句話可不是什麼褒揚,明顯是在貶斥郭圖:假如郭圖就此毫無對策,那傷的可不僅僅只是郭圖的臉,更會使得袁紹剛纔斥責沮授乃任性妄爲。
好在袁紹這時提起了沮授,郭圖驀然也就想起了沮授的話。在郭圖的行事當中,他始終有一條堅持:但凡沮授支持的,他郭圖必然全力反對;但凡沮授反對的,他郭圖便必然要極力促成。
就如現在,沮授不是說烏巢是曹軍故意讓給袁軍的嗎?那好,我們就讓曹軍來拿回去好了……
心中的計謀悄然形成,郭圖的臉色也漸漸淡然起來,開口道:“明公,屬下確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袁紹卻很是催促地揮了揮手,示意郭圖莫要賣什麼關子。對於謀士這等無聊的把戲,袁紹此刻可謂受夠了!
郭圖臉色不由一僵,他沒想到袁紹此刻情緒已這般不耐,不由有些失望,只好收拾心情裝作不在意,侃侃而談道:“沮公與膽怯短視之人,不足爲謀,那烏巢一地,縱然真如他所料,乃是什麼誘餌,明公爲何不將計就計?”
“哦?……”郭圖的這句話終於有了效果,袁紹不由有了興趣,就連剛纔的酒杯,也重新端了起來。
“沮授只知我軍缺糧,不利久戰,可他卻不知曹氏勢弱,亦不利久戰。兩方皆打算畢其功於一役,我們何不將計就計,將曹操誘出巢穴,一舉殲之?”
袁紹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纔說道:“阿瞞那麼狡猾,想必不會輕易中計吶。”
郭圖面色如常,手指卻隱晦而興奮地敲擊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種種鋪墊,就是爲了讓袁紹問出這句話來。而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袁紹和曹操的命運。
“曹孟德別無選擇,他必須前去襲擊烏巢。”郭圖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哦?”袁紹眉毛一挑,隨即“啊”了一聲,顯然已想到答案。
郭圖身體前傾,平靜地直視着袁紹的雙目,似笑非笑:“假若曹孟德得知我軍最後的糧草就儲在烏巢,他又豈能不動心?”
袁紹舉杯不動,內心劇震。
他明白,郭圖說得一點錯都沒有。糧草是自軍的命脈所繫,生死攸關。曹操若知此消息,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弄回來。
這就好比你將金子鎖在櫃中,賊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別家;你若將金子置於牆頭,賊人縱然知道牆下有打手埋伏,也會懷着僥倖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運氣。
以糧草做誘餌,在烏巢擊破曹操,儘快結束這場戰爭。這個構想太過大膽,可這個結局,對袁紹來說實在是太完美了,可謂名利雙收。他擡起頭,眼中已流露出興奮神色,脣邊的兩撇鬍須悄然翹了起來。
一旁的辛評這時截口道:“可又怎麼讓曹操知道我軍糧草在烏巢呢?”
郭圖大笑,他自然知道辛評不是同他唱對臺戲,而是助攻了自己一把,不由再度朗朗開口道:“這等秘密之事,自然需古法貫之。先有要離舍妻、又聞豫讓吞炭,義士死間慷慨悲歌,我等如法炮製,找一人進入曹營詐降勸誘,不就行了?”
“阿瞞多疑,郭嘉狡黠,能瞞住他們的人可不多——公則莫非已有了人選?”袁紹反問。
郭圖拿起酒杯,五個指頭靈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紹這一龐然大物掌握在手中一樣。他緩緩開口:“許攸許子遠,非此人不能當此重任。”
此言一出,滿帳皆一片吸氣之聲:郭圖好狠的手段!
現在誰都可以看出,冀州派名存實亡,唯有南陽派還有鹹魚翻身的機會。可郭圖卻借用袁紹迫切需要一戰之機,便趁火打劫將許攸當做了棄子!
自古以來,誰不知道成爲密間,下場都不會太好。尤其在曹操、郭嘉那裡當間諜,下場自然可想而知。許攸一旦入了曹營,很可能的結局就是一去難返。
而許攸一旦折在曹營,那南陽一派逢紀已被打入冷宮,審配剛愎與袁紹不相上下,向來尿不到一個壺裡,南陽派恐怕也會如冀州派一般土崩瓦解。屆時,潁川一派便可謂一家獨大……
可在場衆人,這一刻卻又都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一來,許攸與他們並無多少交情,犯不上因爲許攸此人而得罪此時風頭正勁的郭圖;二來,許攸能有此下場,也怪他咎由自取:誰讓他光想着多撈多佔,跟曹操和漢室都曖昧不休,不知恪守盡忠?
由此,這一次,袁紹的大帳內,才罕見的出現了一次全票通過的場景。
袁紹對此情景顯然十分滿意,他終於一掃負累,尋到了當初一言既出,文武效命的美好。至此,他不由端起了酒杯,對着滿帳文武敬道:“既如此,諸位滿飲此杯,待烏巢大破曹軍時,我等再於陳留痛飲不休!”
“諾!”滿帳轟然應諾,好似一個全新的袁氏集團,終於由此誕生一般。
只可惜,袁紹不知道,在南方的官渡營中,曹操正獨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換下肩胛上的傷藥後,他將臉轉投向北方沉思。隨後忽然用拇指按下脣邊微微翹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擡,彷彿遙祝某位遠方的友人,然後一飲而盡:“烏巢見。”
在他目光的終點,也就是此時的袁紹帳中,袁紹敬着麾下文武的時候,也在心中默唸道:“烏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