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奉先公好象忽然疲倦了不少,閉上眼睛喃喃道:“好你個曹操,居然耍弄這種陰謀詭計,這次我呂布要徹底將你收拾……”忽然睜眼不悅道,“明達,爲何還不動身?”看到我囁嚅不知如何回答,他又笑了笑,語氣轉爲溫和,“明達,緊張了?這次是你頭一回以主將身份統率着過萬的大軍,緊張在所難免啊。想當年,我初出陣的時候也是一樣……”說着說着,奉先公彷彿陷入回憶,忽然又醒轉過來,神采飛揚,長笑道:“好,我再給你打打氣!這回攻下陳留之後,你就是我的陳留國太守!”

我一怔之下,不覺心神搖曳。打下陳留,我就是郡太守了?郡太守……這個職務對我來說,是多麼的高不可攀啊,從前做夢都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飛黃騰達。但此時心中之言卻如哽刺在喉,不吐不快。我吸了口氣,然後單膝拜倒:“主公,真髓不是緊張,而是有話要說。主公如若發兵陳留,只會讓曹操卞莊刺虎!陳宮將軍所言着實有理啊!”

“砰!”

奉先公一拳擂下,面前的案几四分五裂,上面所擺放的豹紋鐵盔直滾到我的腳前,打了兩個轉才停下。

我拾起頭盔,雙手恭恭敬敬獻上。奉先公並不接過,眼露殺氣盯着我,森然道:“明達,你不是素與陳宮不合麼,怎麼今日反而替他幫腔?”

看着奉先公憤怒的神色,我不禁心底直冒寒氣,但此刻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遂硬着頭皮道:“我的確不喜陳宮的處世爲人,今次不過是意見相同而已。主公試想,以曹操的滿腹韜略,此事不會如此簡單……”

“夠了!”奉先公面色鐵青,站起身來。我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脾氣,不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勃然作色道:“真髓!你近日來所看都是曹操著作筆記,因此對他心生敬仰畏懼,以爲我不知道麼?什麼‘曹操滿腹韜略’,你這話分明是長他人志氣,滅我軍威!”他來回在大堂中踱步,步伐越走越急:“我呂布武功無敵,縱橫天下,又怕過誰來?曹操當年被徐榮打敗,幾乎連命都丟了。他有幾斤幾兩重,我還不比你清楚?這次出征你不必去了,就留在濮陽好了,我改命李封爲主將,哼!”說到後來聲色俱厲,竟然是大發雷霆。

我還待再勸,但奉先公竟不給這機會,說罷他大踏步轉身進了內宅。心中的無奈與委屈涌出,我一時百感交集,望着捧在手裡的鐵盔,呆立在空曠的大堂上。

入夜,我卻無法安枕,回想起白天的經歷,心裡別提有多難受了。“曹操滿腹韜略……”,沒想到奉先公對這六個字竟然那麼介意。不,不對,我苦笑起來,是因爲奉先公對曹操的毒計無可奈何,所以才遷怒於我的。長嘆了一聲,睡意全無的我坐起來點燃燈火,信手抄起一個小紙卷,想憑藉看書轉換一下情緒,但無論如何也定不下心讀,漫無目的胡亂掃了幾眼,忽然有幾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時,往而極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隱其情。必以其甚懼之時,往而極其惡也;其有惡者,不能隱其情。必出其變。感動而不知其變者,乃且錯其人勿與語,而更問其所親,知其所安。夫情變於內者,形見於外,故常必以其者而知其隱者,此所以謂測深探情。”

“摩者,揣之術也。內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隱。微摩之以其索欲,測而探之,內符必應;其索應也,必有爲之。故微而去之,是謂塞□匿端,隱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無患。”

看到這裡,我心頭狂震不已,這幾句話說得太對了!要想使他人贊同自己,就必須先要“揣摩其情”,瞭解他人的心理,這纔好對症下藥地提出建議。仔細品位這幾句話,又聯想起白天的經過,我大爲懊悔:要是自己早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倘若能先洞察了奉先公的心理,再擇法進諫,自然可以做到“古之善摩者,如操鉤而臨深淵,餌而投之,必得魚焉”。又怎麼會白白吃個大釘子不說,還使得奉先公大怒呢?

忽然省起這書卷也是我離開內宅時帶出來的藏書,我趕緊向卷頭一看,“鬼谷子”,心裡一陣激動,原來是他——這鬼谷子姓王名詡,常入雲夢山採藥修道。因隱居清溪之鬼谷,故自稱鬼谷先生。他的兩大弟子蘇秦與張儀極爲有名:一個憑其三寸不爛之舌,合縱東方掛六國相印,統領諸國共同抗秦,顯赫一時;而另一個又憑其謀略與遊說技巧,將六國合縱土蹦瓦解,爲秦國立下不朽功勞。

想到蘇秦、張儀二人,我捧書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我也不期望達到他們那種水平,但是今晚如能將此書好好讀上一讀,明天若是臨陣磨槍的現炒現賣,能說動奉先公打消出兵陳留的念頭就足夠了。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讀完了這個小小的紙卷已經是三更天。《鬼谷子》全書分爲十二篇,依次是:捭闔、反應、內楗、抵戲、飛鉗、忤合、揣篇、摩篇、權篇、謀篇、決篇、符言。而“潛謀於無形”與“常勝於不爭不費”,這便是全書的精髓所在。它崇尚權謀策略,講究言談辯論的技巧,這種思想和儒家學說大相徑庭。

我心中忽然一動:這縱橫家的寶典中所記錄的“故計國事者,則當審權量;說人主,則當審揣情……常勝於不爭不費……潛謀於無形……”,與《孫子》中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謀……”,又是何其相似啊。思維飛馳中,又省起奉先公所教導的“似看非看,綜觀全局”來,於是又忽發奇想,倘若能將《鬼谷子》和《孫子》的精義融於武學之中,那又當如何呢?三者之間,彷彿有條看不見的細線,互相牽連着似的。

想到此處,思路逐漸拓展開來,無窮無盡的兵書秘策、學術武功接踵而至,在腦海中不斷盤旋迴蕩。我不禁迷失在這個任由思維飛馳遐想的世界中。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四周一片寂靜,我逐漸從深沉的個人世界中甦醒過來。閉着眼睛將所有的思維整理一下,我驚喜地發現,原先七拼八湊的知識好象小溪匯成了河川,逐漸變得圓滿而系統。經過這一番靜思,我彷彿眼前豁然開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角度和邏輯。

猛地想起研讀《鬼谷子》的目的,我趕忙彈身而起,穿好了袍服後,閃電般衝出大門,直奔東郡郡府。

來到郡府的時候天色尚黑,大概剛剛纔過五更,大堂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我站立在內宅門口深深吸氣,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花園右側的廂房亮着燈火,看來奉先公已經起牀看書了。我再次調整呼吸,大踏步來到書房前,躬身道:“主公,真髓有要事求見。”

“咯呀”

房門打開,出乎我意料之外,開門的不是奉先公,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這女子一身黑衣,年紀大約二十八、九,舉手投足有一種成熟女性的魅力。藉着燈光,我看清她那清秀姣好的面貌,雖然無法與傾國傾城的二主母相比,也算是出色的美人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之間有種奇特的落寞,彷彿世間萬物再也不能令她動心。

黑衣女子一手捧着書卷一手扶門,看見我也絲毫不吃驚,只是淡淡地道:“此刻天還未亮,閣下怕是來錯了時辰。”

我深施一禮,恭敬道:“在下實有要事求見主公,還望見諒。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黑衣女子淡淡道:“小女子姓嚴,奉先便是拙夫。此刻他在對面的廂房中好夢正酣,閣下還是等天光亮了再來罷。”

原來竟是大主母,我趕緊施禮:“在下實在不知是主母,言語冒犯了。不知主母能否替在下通稟主公一聲?”

嚴氏柳眉微蹙,道:“免禮了,此刻不便打攪奉先他二人的休息。我女兒此刻正在書房內安枕,請閣下速速離去,莫要吵醒她。”說到“他二人”三字,她眼中落寞之色更重,然後“砰”地一聲,門關上了。無奈之下,我只好退出去,剛剛舉步向外走,書房對面廂房的大門忽然洞開。我轉身一看,身披白袍的奉先公向我筆直地走過來。

看見我跟着奉先公進了書房,嚴氏遂抱起女兒向外走。奉先公伸手一攔她,道:“將女兒抱進裡間,關上門就是了。莫要抱過去擾了貂蟬歇息。”嚴氏也不說話,抱着女兒走進裡間,閉了房門繼續看書。

奉先公大喇喇落座,冷冷道:“明達,前天會議結束之後,你到哪裡去了?昨日裡整天不見你的影子,今天卻一大早跑來擾人,所爲何事啊?”撇了我一眼,他冷笑道,“倘若還是想來說什麼出兵陳留不妥,就趕緊閉上嘴回去睡覺,我不聽!”聽他如此一說,我大吃一驚,難道自己竟已靜思了一日一夜?

此刻不及多想這個問題,我正了正神,恭敬道:“主公,在下不是來說此事。前天在下語無倫次,還望主公原諒。區區曹操算得了什麼,真髓之所以對出征有顧慮是另有原因。主公要屬下出徵立功,是對真髓的推愛,屬下定不負主公的期望纔好。但屬下心中的顧慮只能由主公解開,所以特地趕來,期望主公指點迷津。”

幾句話入耳,奉先公已大爲受用,面色緩和了不少。他微微點頭,滿意笑道:“原來如此。明達,那你就說罷。到底有什麼顧慮?”

看到他的反應,我心中暗喜:適才這正是印證自己所學的考驗:進諫之前,我首先運用了鬼谷子的“揣篇”來衡量奉先公的心意,做到孫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然後使用“摩篇”迎合他,並進行鬼谷子心理策略的第五篇“飛鉗”——“飛”是稱讚之意,“鉗”是鉗制之意。“飛鉗”就是稱讚的同時向對象灌輸自己的觀點,加以控制。這一番深合“上兵伐謀”的心理戰術終於奏效,讓奉先公失卻了對這一話題的反感和牴觸。

但此刻絕對不能疏忽大意,能否令奉先公接受纔是成功進諫的關鍵!

我收斂心神,鄭重其事地沉聲道:“主公,屬下所顧慮的不是別人,而是北方盟主袁紹。此人虎踞冀州,兵強馬壯,窺視兗州,實是我們的勁敵。”心忖奉先公縱橫天下,自視甚高。現下曹操處於劣勢,所以上次自己進諫的那番話,奉先公自然聽不入耳。可是這個昔日諸侯會盟的袁盟主和處境悽悽慘慘的曹操截然不同。此人用詐術取冀州,如今兵力傳聞有數十萬之衆,奉先公在離開長安之後曾經寄於他的籬下。當時袁紹企圖加害於奉先公,幸虧主公事先看破了他的用心,設巧計逃走免禍。所以倘若在奉先公心裡若還有忌憚之人,袁紹極有可能算是一個。

果然奉先公面色凝重起來,稍有不悅道:“明達勿要危言聳聽,袁紹目前與幽州的公孫白馬拼生打死,哪有精力來打兗州的算盤?”

我心中大叫“有門兒”,表面上擺出胸有成竹的款兒道:“袁紹雖然對兗州沒有表現出任何圖謀,但曹操的生死存亡可是干係着袁紹的命運。當年主公屈居他的地盤上,這廝竟然妄圖加害您。曹操一旦全盤潰敗,讓您取得了兗州全境,您會放過袁紹麼?如此一來,他就陷入了您與公孫瓚的南北夾擊之中。以主公的神勇再加上白馬公孫的幽州鐵騎,袁紹焉有不敗之理?所以他決不會容忍未來演變成對他如此不利的形勢,不會對曹操的失敗坐視不理的。”

經過仔細思考的衡量,我已經全盤明瞭奉先公的行事思維路線。奉先公能夠悟通武學至理,又怎麼會是蠢人?他就是自身戰意過強、霸氣過盛,所以事事都要以武力解決爲第一要素。倘若奉先公能仔細思量我的諫言,想必會慎重考慮,而不會貿然行動的。

看到奉先公低頭陷入沉思,我放緩語氣慢慢道:“主公的設想是將曹操的殘餘勢力分割擊破,但袁紹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出兵救援曹操。這樣他二人領地互相聯結呼應,您的設想恐怕不會奏效。”

奉先公沉吟不語,顯然被我這一番話觸動了心事。

此時不趁熱打鐵更待何時?我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道:“曹、袁二人彼此接壤,關係又好,但之所以沒有公開聯手對抗主公,我想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爲袁紹和公孫瓚在冀州青州展開了拉鋸戰;另一方面就是因爲您有陳留張邈做後方,沒有後顧之憂。所以袁紹害怕再陷入一個拉鋸戰之中,因此不打算輕易將兵力投入兗州戰場,只是希望能利用曹操來牽制您的發展。而現在主公要與張邈反目,相當於完全孤立,局勢就非常危險了。因爲這三人十有會聯手對抗您——袁曹二人都視您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是絕對不會放過這等好機會的。”

奉先公面色陰晴不定,沉吟道:“既然如此,張邈這僞君子又應當如何對付?倘若他對我心懷疑忌而忽然反叛,在背後捅我一刀,豈不是形勢更加險惡?”

我對此早已想好了答案,於是微微一笑道:“奉先公,您與張邈也有過來往。您認爲張邈此人,膽識如何?”

奉先公不屑道:“這還用說?這廝名望倒是不小,但性好猜忌,至於什麼果斷膽識根本就沒有,乃一典型鼠輩耳!”

我點頭道:“是啊,張邈正是這種人。所以只要我們沒有過激舉動,給他個天做膽也不敢輕易背叛您。”

奉先公狐疑道:“明達,你爲什麼如此肯定?”

我侃侃而談道:“這裡面是有原因的。張邈背叛曹操,是由於畏懼袁紹。他的猜忌心這麼強,不難看破曹操奏他爲兗州刺史這事情不過是權宜之計。曹操是什麼人,一旦奪回了兗州,不和張邈秋後算帳纔怪,又怎麼會真心奉張邈爲兗州之主?所以張邈舉棋不下,搖擺不定——一面依舊奉您爲主公,一面又做出與您產生隔閡的事情,還暗地支持曹操的部隊出沒濟陰,不過是這廝鼠首兩端的一貫行爲。假如主公逼迫太甚,搞不好他真投效過去了。假如主公反而派他的故舊比如陳宮,去安撫他,並且強調曹操與袁紹暗地聯手謀求兗州的事實。您想想,以張邈對袁紹的恐懼,難道不會重新向主公靠攏,乖乖將兗州刺史的官位奉獻上來麼?”此番見解是我仔細思量,充分活用了所學後得出的結論。自己想想也覺得欣慰。

奉先公聽罷,長出了一口氣,開懷笑道:“好!真是好計!”說着站起身來,面色陰沉肅穆,“明達,聽你這一說,我才醒悟過來,目前形勢危機四伏,眼下應該先滅了曹操纔是正理!陳宮已經上任去了,我這就命人修書與他,叫他依計行事。”

我長舒了一口氣,暗忖自己這一天一夜的時間總算沒有白白浪費,奉先公的讚揚更讓我感到輕飄飄的。正在暗自得意呢,忽然奉先公好象想到了什麼,他面色大變道:“不好!明達,這些話你爲什麼不昨天告訴我?李封、薛蘭在昨日午時就急行軍出發,此刻只怕已經開始作戰了!”

我張目結舌,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想想真是啼笑皆非:自己忘我地徹夜冥思苦想,終於說服了奉先公,但沒有想到會落到這個結果。

奉先公眉頭緊鎖,煩躁地在書房裡來來回回地兜圈子,忽然停步道:“明達,你可還有什麼妙計?”言語之間竟然頗對我有期望之意。

倘若換了個時間,我肯定爲此欣喜自豪不已,但現在只有頹然道:“主公,都是真髓不好,耽誤了大事。眼下屬下也無計可施,只能按原計劃行事了——唯一辦法就是速戰速決,在袁紹、曹操、張邈三人尚未連成一氣的時候,先迅速消滅張邈,奪取陳留。”

奉先公不怒反喜,神情歡躍,摩拳擦掌道:“好!還是這麼辦痛快!就先行收拾了張邈這匹夫!”我心中暗歎:奉先公雖然在勸說下能比較理智地看待形勢,但由於本身過強的戰鬥意識與無比的高傲,使他還是傾向於揮舞着手中的方天畫戟將眼前的敵人一個個親手粉碎。

奉先公重新歸座,神采飛揚道:“明達,你速速率領兩千人馬,接應李封、薛蘭。既然涉及兗州全局,此次進攻絕對不容有失!你們先行擊破冤句的曹軍,然後火速奪取陳留!”

我拜伏於地,接受了任務,心頭卻沉甸甸地,沒有任何勝算與把握: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再也沒有了挽回的餘地。